家族以外的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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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笑着:
“有四兄弟在……算帐咱们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那天咱们就算算看……那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
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象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的留下了泥窝。
“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象是故意让他听到。
“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
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
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那一点对不住你们;
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
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我拿着满手的柿子,在院心滑着跳着跑到厢房去,有二伯在烤着一个温暖的火堆,
他坐得那么刚直,和门旁那只空着的大坛子一样。
“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我站在门口还没有
进去,他就这样的骂着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杨厨子说,有二伯真有点变了。他骂人也骂得那么奇怪,尽是
些我不懂的话,“耗子”,“耗子”
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它干什么?
我还是站在门边,他又说:
“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什么……”
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点也记不住。
我也学着他,把鞋脱下来,两个鞋底相对起来,坐在下面。
“这你孩子……人家什么样,你也什么样!看着葫芦就画瓢……那好的……新新的
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象坛子上没有烧好的小坑似的向着我。
“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这鞋……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啦它二年整。”
把鞋从身下抽出来,向着火看了许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气来……
“你们……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象你那大……靡穿过鞋……那来的鞋呢?放
猪去,拿着个小鞭子就走……一天跟着太阳出去……又跟着太阳回来……带着两个饭团
就算是晌饭……你看看你们……馒头干粮,满院子滚!我若一扫院子就准能捡着几个……
你二伯小时候连馒头边都……都摸不着哇!如今……连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这些话若不去打断他,他就会永久说下去:从幼小说到长大,再说到锅台上的
瓦盆……再从瓦盆回到他幼年吃过的那个饭团上去。我知道他又是这一套,很使我起反
感,我讨厌他,我就把红柿子放在火上去烧着,看一看烧熟是个什么样?
“去去……那有你这样的孩子呢?人家烘点火暖暖……你也必得弄灭它……去,上
一边去烧去……”他看着火堆喊着。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门是开着,所以那骂的声音很大:
“鬼头鬼脑的,干些什么事?你们家里……尽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象
完全任凭了命运。可是有二伯从东墙骂到西墙,从扫地的扫帚骂到水桶……而后他骂着
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后来他还是把草帽戴上,跟着杨厨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
着水桶又回来了。
“王八蛋……你还算个牲口……你黑心粒……”他看看墙根的猪说。
他一转身又看到了一群鸭子:
“那天都杀了你们……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妈的若是个人,也是个闲人。都杀了
你们……别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后园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过重的头柄几乎折断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
只带了叶子站在那里,有的还挂着稀少的玉米棒。黄瓜老在架上了,赫黄色的,麻裂了
皮,有的束上了红色的带子,母亲规定了它们:来年做为种子。葵花子也是一样,在它
们的颈间也有的是挂了红布条。只有已经发了灰白的老茄子还都自由的吊在枝棵上,因
为它们的内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们既然不吃它,厨子也总不采它。
只有红柿子,红得更快,一个跟着一个,一堆跟着一堆。
好象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样。
有二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和那捣衣裳的声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围绕着他,邻人们也围绕着他,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邻人们又都
向他让开了路。
他跑过去。又倒下来了。父亲好象什么也没做,只在有二伯的头上拍了一下。
照这样做了好几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条卷虫似的滚着。
父亲却和一部机器似的那么灵巧。他读书看报时的眼镜也还戴着,他叉着腿,有二
伯来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绸衫的襟角很和谐的抖了一下。
“有二……你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
你个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
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上。杨安在
柴堆旁边,胸前立着竹帚……邻家的老祖母在板门外被风吹着她头上的蓝色的花。还有
管事的……还有小哑巴……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靠到墙根上去。
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
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
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
冬天一来了的时候,那榆树的叶子,连一棵也不能够存在,因为是一棵孤树,所有
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所以每夜听着火炉盖上茶壶咝咝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从后
窗看着那棵大树,白的,穿起了鹅毛似的……连那顶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阳来了的
时候,榆树也会闪光,和闪光的房顶,闪光的地面一样。
起初,我们是玩着堆雪人,后来就厌倦了,改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
束着绳子,杨安给我们做起来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窝里面跑,
往厨房里面跑。我们打着它,终于使它习惯下来,但也常常兜着圈子,把我们全数扣在
雪地上。它每这样做了一次,我们就一天不许它吃东西,嘴上给他挂了龙头。
但这它又受不惯,总是闹着,叫着……用腿抓着雪地,所以我们把它束到马桩子上。
不知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来,他的手又颤颤得那么厉害。
而后他把狗牵到厢房里去,好象牵着一匹小马一样……
过了一会出来了,白狗的背上压着不少东西:草帽顶,铜水壶,豆油灯碗,方枕头,
团蒲扇……小圆筐……好象一辆搬家的小车。
有二伯则挟着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吗?”
他总常说“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来的棉花一块一块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
地上滚着。
还没走到板门,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着,他有些牵不住它了。
“你不走吗?你……大白……”
我取来钥匙给他开了门。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东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摆着小圆筐和铜茶壶这一
切。
“有二伯……你回家吗?”若是不回家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远的了。
“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
“来……”他招呼着大白狗:“不让你背东西……就来吧……”
他好象要去抱那狗似的张开了两臂。
“我要等到开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铜水壶和别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着远处白雪里边的大门。
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来,他走动的时候,好象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
东边摇着,西边摇着。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
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
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龙头的白狗,他象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样在背上和胸上压着
他。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经向着他的旁边走去。
“花子!你关上门……来……”他按着从身上退下来的东西……“你来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来,他抓了一把:
“就是这个……”而后他把谷粒抛到地上:“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
腿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说是没有米吃,这谷子又潮湿……垫在这炕下炀
几天……十几天啦……一寸多厚……烧点火还能热上来……暖!……
想是等到开春……这衣裳不抗风……”
他拿起扫帚来,扫着窗棂上的霜雪,又扫着墙壁:
“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钱?”
随后他烧起火来,柴草就着在灶口外边,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变成了水,而我的眼
睛流着泪……那烟遮没了他和我。
他说他七岁上被狼咬了一口,八岁上被驴子踢掉一个脚趾……我问他:
“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见过吗?”
他说:“那倒没有。”
我又问他:
“大象你看见过吗?”
而他就不说到这上面来。他说他放牛放了几年,放猪放了几年……
“你二伯三个月没有娘……六个月没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岁,就象你这
么大……”
“象我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说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听。
”象你那么大就给人家放猪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象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还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
去……你二伯也是怕呀……为此哭过一些……好打也挨过一些……”
我再问他:“狼就咬过一回?”
他就不说狼,而说一些别的:又是那年他给人家当过喂马的……又是我爷爷怎么把
他领到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樱桃开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