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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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回房去换一套衣服,换在国内常穿的衣服,别让人觉得去
了一趟香港,就有什么变化似的。可是,眼看6点了,来不及了。她心里对自己很不
满意,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根本没有必要嘛!
她走到一张沙发前坐了下来。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大门,看见从门外进来的每
一个人。
门在她眼前开了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傍晚时分,正是宾馆里客流如潮的时候。
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眼前走过,她没有看见他进来。
忽然,一个愉快的声音几乎就在她的面前响起:
“小林!”
林雁冬一抬头,就看见那笔直的身躯已经挺立在自己的近前了。他穿一件很时
髦的绛紫色的纱洗夹克衫,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他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是那样
带着笑意,给人一种稍安勿躁的从容感。
“您从哪儿进来的,我怎么没看见?”她站了起来。
“我把车停在停车场,就近从侧门进来了。”
她这才想起,他是自己开车的。而大陆宾馆的门卫还没有这样的服务项目,能
接过客人的车钥匙把车开走,让客人从大门登堂入室。
金滔似乎忘记了跟她握手,反倒后退了几步,仍是那么含着微笑,打量一幅画
儿似地打量着她,之后又笑了起来,说道:
“怎么,好像有点‘港味儿’了嘛?”
“有点被‘演变’了吧。”她也笑了起来。不等这位上司再开口,她又说,
“我给您带了一点药回来,听说对治胆结石特有效。”
她打开手提包,把药递给他。
“谢谢你。不过,听人说胆结石没什么大关系,有胆结石的人永远胖不了,还
省得减肥了呢!”他把药接过去。
“这是伪科学,您居然相信?”她挺着急,一双眼瞪着他。
责备后面的关心,他当然能感觉到,一时倒无言以对了。
“咱们有两个多月没见了吧?”终于,他打破了沉默。
“对呀。”
“怎么样,过得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你呢,忙吗?”
“怎么说呢,还好。”他看着她说,“最近,省里想从中央争取一个大化纤项
目,为选址问题,我们同经委争得不可开交。”
“哦?”对这方面的事情,林雁冬的兴趣很大。
“经委要把厂子放在市东工业区。我说不行,市东不能再摆厂子,特别是大化
纤这样的项目,将来会贻害无穷。经委不干,说是放在市东可以节省投资。我跟他
算账:把厂子放在北郊,无非是道路、电缆、供热、通讯、上下水道要花一笔钱。
可这是基础设施,现在花点钱,长远受益。”
“后来呢?”
“结果当然是矛盾上交,交给我那位老同学了。”
“焦副省长?”
金滔点点头。
他们两人就这样站在大厅里,说着只有同行才关心的话。
“环保工作就这么难!”金滔又说,“可悲呀,很多事情不是不明了,而是说
不通,做不到。我有时候甚至有一种负罪感,我觉得我们常常是在犯罪,是在赚子
孙后代的昧心钱。我们自己活过来了,可我们死了以后,空气被污染了,河流被污
染了,我们的子子孙孙找不到一块净土,喝不到一口清水,到那个时候啊,真正是
国在山河破了!”
他说得很激动,眼中好像有一团火在往外冒。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人在看他和她。
“到我房间里坐坐吧!”
“不上去了吧!你还没有吃饭吧,我替你接风。”
“好呀”
他们走进中餐厅。
服务员打量了他们一眼,毫不迟疑地把菜单递给了金滔。
“看看,你想吃点什么?”金滔隔着桌子把菜单伸到林雁冬面前。
“我想吃煮老豆腐。”林雁冬没有接那悬在头顶上方的菜单。
金滔摇了摇手上脏兮兮的菜单,笑道:
“这儿可不卖煮老豆腐。”
“小摊儿上有。”
“走?”
“走!”
两人向服务员说了声“对不起”,便走出了宾馆的大门。
春天的夜晚和风徐徐。宾馆外的大街两旁绿色的梧桐树像两排肃穆的仪仗队,
路灯的光亮透过密密的叶子晕晕点点地洒在人行道上,更给这条没有声响的路蒙上
一层厚厚的静谧。一对年轻的恋人相拥着从后面匆匆越过了他们。一位老人背着手
慢慢地从对面踱来。
金滔和林雁冬并肩走着。春夜漫步在这静悄悄的林荫道上,真是一种享受。他
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任何语言都是对这美好的春夜的亵读。
过了很久,金滔望着延伸到远处的大树,感慨地说:
“想不到,这些树栽了才10年,就这么大了,那年,我们环保局和园林局、规
划局联合发过一个通知,号召在城市种树,规定得非常具体。当时不少的单位不理
解、不执行,还有说我们是搞‘部门专政’的呢。现在呢,都明白了吧,一个城市
如果没有树,那就像,就像……”
“就像一个姑娘没有头发。”她说。
走出这条幽静的大道,就到了一条热闹的小街。路旁的商店已经关门了,只有
大大小小的饭馆还亮着灯,生意正兴隆。人行道上早已一字儿排开了叫卖各种风味
小吃的摊子。各种烤、炸、蒸、煮的食品香味,混杂地飘散在夜空中。
他们找到了一个卖煮老豆腐的小摊。
“老板,来两碗老豆腐。”金滔说。
“好——嘞。”
老板高声应道,随即托起两个瓷碗,飞快地往碗里挟老豆腐,然后浇上滚烫的
卤汁,再洒上香菜和辣椒油,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煮老豆腐就递到了客人手上。
“真好吃,”林雁冬咬了一口外香里嫩的老豆腐,喝了一口热汤说,“在香港
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都没有这煮老豆腐好吃!”
“那太好了,再给你来一碗。”他说。
第五章
她的运气真不错,竟然碰上了一个靠窗的位子。
好像这一趟长途公共汽车也比较安静,没有人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林雁冬身
边坐着一位大眼睛的年轻的妈妈,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儿。那小胖娃娃伊伊
呀呀的不大会说话。只会冲着林雁冬笑,还不时用小胖乎儿抓挠她,逗得她不由地
也要笑起来。
她的心情像这春天的阳光,好得连自己都不敢承认。“这是因为要回家了”,
她对自己说。就是在那无人看见的心底里,她也不愿意承认,这种无法言说的欢喜,
是因为终于见到了他,听到了他的声音,同他一起漫步……
当然,这算不了什么,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可,本来也没有想证明什么问题呀。无非是朋友,过去在一起工作的朋友,路
过此地,见一见,聊一聊,如此而已。
关键是因为要回家了,马上就能见到妈妈,见到望婆婆了,能不高兴吗?
这时,她真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了。她想象着自己到家时的热烈场面。当然,
对于自己的归来,最喜形于色的自然是望婆婆。她肯定早就准备了好多菜,而且少
不了自己最爱吃的黑芝麻馅儿元宵。妈妈的高兴从来不会像望婆婆那样不加掩饰地
表现出来,她会要自己坐在她身边,听自己详详细细地叙述一切。
车窗外的景色,在她眼里也是那么令人愉快。
一排细细的小柳树,树枝上吐出了点点的嫩绿,像穿了新衣的小姑娘,娇羞地
从你眼前一闪而过,留下那低低的轻快的笑声。
一位老农跟在一头水牛身后,悠闲地踱着小步,像一幅古代的农家耕耘图,就
连他身上敞开的对襟小褂,也是那么古朴、飘逸。
一辆小拖拉机迎面过来了,轰隆隆的炸响,朝天的浓烟,从公路驶向田野,司
机嘴上叼着的香烟都看清楚了。
真的,春天来了!
她扭头冲着窗外,让春风吹拂那发烧的面颊,恨不能马上就飞到家。快了,快
了,只要看见清河,就快到家了。
公路像一条蛇,曲曲弯弯地盘在一个斜坡上,汽车只得缓缓地爬行。
啊,靠山县到了!
尽管远处的村庄只显现着模模糊糊的身影,林雁冬还是抬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
着那个方向。在那里,在远离县城的清河边,有一个小小的山村,那里有自己童年
的回忆,有高得像松树一样的望爷爷,还有头发乌黑健壮的望婆婆。她的嗓门真大,
不管望爷爷的小船划到哪里了,到吃饭的时候,她都能站在河边高声把他叫回来。
那宏亮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清凌凌的河水啊,曾伴随着她不知忧愁的童年。
不远处的山脚下,点点白光,飘忽不定,一闪之间,瞬息又隐没在山凹里了。
汽车又沿着盘山公路下来,拐过最后一道弯,重新回到开阔的平原地带。
清河在公路的前方出现了。
啊,家乡的河,外婆梦中的河!
可以肯定,当年修建这条公路时,清河是清莹美丽的,像一个纯情的少女。她
装点着这座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养育着两岸几百万儿女。外婆说得对,清河
边的姑娘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因为她们喝的是清河的甜水啊!难怪,古时的
驿道就修在河边,后人筑公路也不愿离开这条美丽的河……
忽然,车厢里好几个声音喊起来:
“快关窗!”
“快关上!”
她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坐在窗户边的乘客一阵忙乱,早已慌慌张张把所有的
车窗都关上了。
已经晚了,一股恶臭钻进了车厢。顷刻间,满车厢的人都被窒息在污龊不堪的
空气里。好像一具腐烂了的尸体,带着对整个人类的仇恨冲了进来,全车的人都无
处躲藏了。
啊,清河,被奸污了的河!
它像一个惨遭蹂躏的女子,早就不再年轻,早就不再清澈,早就失去了外婆记
忆中的风姿。它的河床坦露着,变成了一个可以任人倾卸破烂的公共垃圾场,就像
一个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的老姐,连哭泣呐喊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气息奄奄的病卧
在尘土飞扬的公路旁……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临近死亡的清河在报复!
有毒的清河水正在威胁着清河市八个区县四百万人民的生命!
作为一名环保工作者,她深知这绝非儿戏。为了避免死人的悲剧发生,她和她
的同事跑遍了沿河两岸大大小小的工厂,监测他们的排污数据,帮助他们完善治理
设施。当然,有时候也不得不按规章处以罚款。成年累月,跑断了腿,磨破了嘴,
结果呢,收效甚微。有时候还被人骂出门,好像别人都在干四化,只有搞环保的没
事找事,尽管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儿!
刚参加工作时,她为此感到委屈,哭过鼻子。后来,经的多了,练出来了,成
了一名很善于在各色人等中周旋,也很善于同人打嘴仗的环保“执法官”。很多人
都说她干得不错。她心里明白,什么不错,清河的污染得不到根治,就是大错。
这种观念,可以说是金滔灌输给她的。
他常说,“搞环保工作,最重要的是要有使命感、负重感。”有时,他甚至用
“负罪感”这样的说法。
他常说,“我们不是为自己工作,而是为子孙后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