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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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男人留给小丁模棱两可的印象。街上的人叫他老梁;小丁父亲回来也会这样称呼他;但小丁母亲从不与他打招呼;她只喜欢某些晚上把耳朵贴到院门那里;听对面老梁和他老婆吵骂。小丁看见母亲隐在晦暗中的嘴脸;不时闪过一丝笑容;那是听见了新颖别致的骂词。但老梁在街弄里人缘还不错。他胖;胖得富态;大家都说见到胖人显得喜气;坐一桌吃饭胃口都会好一点。他跟谁都打招呼;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宽;摇来晃去;天气稍热就套上短裤衩;穿一件印着机械厂字样的背心。他一路走来;嘴里不停地说“老张好啊”;“老李吃饭了吗”……老梁走过街弄;街弄就会很热闹。那时候小丁就盼着自己某一天能胖起来;这样好穿短裤衩和背心——他很瘦;脸颊上老有蛔虫斑;穿起裤衩;老觉得它要滑落下去。小丁一路走;一路扯着裤腰;趿着宽松的鞋;很是狼狈。
因为晓雯;小丁恨老梁;但这也不妨碍他下意识摹仿老梁的言行举止。有一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地方;小丁扯着短裤衩的松紧带走在街弄里;仰起头;碰见了人就瓮声瓮气地说“老张好啊”;“老李吃饭了吗”……其实小丁不认得谁是老张谁是老李。路过的人大都不看他;仿佛没听见。有一个人听见了;他俯下身子差点没笑得岔气;说:“老丁好啊;老丁怎么还穿开裆裤啊?”小丁往下看看;线缝还紧紧绷着;没开线。他奇怪地说:“我哪穿开裆裤啊?”这成为一个笑话传遍街弄。当很多人看见小丁就亲切地叫他“老丁”;小丁的童年突然有了尴尬的记忆。他这才知道有些套话有些举动;老梁说得做得;但他不能照做。小丁一时还弄不清里面的玄机。
小丁还喜欢用两张藤椅摹仿老梁的摇椅——把那两张藤椅放在自家门口;屁股坐一张;双脚搁在另一张上面;浑身一用力;也能小幅度地摇晃。但他心里知道;这和老梁那张摇椅完全是两种感觉。
和别人打弹子时;小丁打短洞差不多百发百中。他用打磨玻璃滴子得来的弹子赢了别人不少花心弹子;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那都是别人从家里的跳棋盘里偷来的;有些路边店也有得卖;要三分钱一粒。小丁捏着成把的花心弹子;很有财富感。尽管打弹子已经很少输给人家;他还是每天蹲在院门口练一阵。小丁时常看见晓雯出门买东西;她比几个月前又蹿个头了;两只腿愈加伶仃;眼窝子还凹进去了些;老远看去像是眼镜框。
老梁总是坐在摇椅上;那上面有他无尽的乐趣。看着老梁肥硕的身躯在衰朽的椅子上晃动;小丁就觉得夏天和初秋这一段时间特别漫长;耳朵眼塞满蝉噪的声音。晓雯和母亲成天忙个不停。和老梁形成鲜明对比。要是晓雯歇下来;老梁就会咳嗽一声;示意她走到跟前;帮他打打扇子。老梁爱看书看报;那都是从单位顺手拿来的。他花几个小时看报纸的一个版面;慢悠悠地看;舍不得一下
子把上面的字看完。晓雯替他打扇子。老梁被风一吹;一个哈欠泛上来;就睡了过去;把报纸或杂志盖住脸;抵挡树阴漏下的那几缕光。晓雯的母亲弄好饭菜;把小方桌摆在院心;要晓雯把老梁叫醒了吃饭。有一次老梁醒来;看看桌上的菜饭;又把晓雯咆哮一顿——她把筷子插在米饭上面;老梁说那是给死人吃的。老梁把饭扒进高压锅;搅和几下;重新盛起一碗。此外;老梁每餐都要喝酒。
小丁不知道那母女俩为什么这么顺从老梁。他对老梁充满了阶级仇恨;对晓雯和她母亲有一种怜悯。看见老梁骂人;小丁就想抄起一把机关枪;冲进去把老梁撂倒在地。“嗒嗒嗒”;小丁耳畔真实地响起打枪的声音;似乎还看见弹壳从弹盘里接二连三进出来……但老梁仍安详地躺着。小丁想解放晓雯和她母亲。但是他没有枪;只有一把把玻璃弹子。
晓雯老早就看出小丁打弹子其实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探进她家院里。有时候她正被老梁训斥;就很无辜地把眼神投来;向小丁求援。小丁觉得晓雯的眼神像猫;像月圆之夜在墙头上踱步的野猫。他绞着手;心情沉重。他无数次想要枪毙老梁;但他已在小学里混了一年。增长了知识;知道这是行不通的。于是;晓雯抛来的眼神变得轻蔑、埋怨。她讨厌小丁老站在门外旁观却无动于衷。她用眼神剜得他低下头去。他浑身被一种恶狠狠的情绪浸透;把躺在短洞里的弹子当成老梁;再弹起来;命中率却大大降低了。
不知哪天开始;小丁和晓雯搭上话了。也许是晓雯蹲下来看小丁玩弹子;也许是她在路边店买火柴;而他正好在那里买盐;老眼昏花的店主把她付的分币找给他……反正。有一天小丁和晓雯说话了。此后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去找晓雯说话。小丁和晓雯建立起所谓两小无猜的那种友谊;但晓雯有点怕小丁。小丁感觉到晓雯怕自己;很奇怪;思来想去;估计她害怕老梁成瘾了;顺带着也怕别的人。
有时候——老梁不在的时候;晓雯叫小丁去她家院里玩一玩。她家院子和他家院子格局差不多;只多了一棵树。小丁近距离地看着树下那张摇椅;大骨架用实木做成;中间镶竹片;扶手下钉着锯齿状的铁片;和对应的挂搭啮合;可调节靠背的高低。晓雯的母亲认得小丁;她慈祥地笑一笑;说了欢迎之类的话;还进屋去找吃的东西款待小丁。她只找到一匣宝塔糖和一瓶鱼肝油。她问小丁吃没吃过。小丁说不爱吃。晓雯的母亲进厨房洗莱;不多时把晓雯也叫了进去;打下手。院子里就剩下小丁了。小丁百无聊赖;仰头看着稠密的树冠。小丁低下头;再次看见了摇椅。摇椅被一阵风吹得略微晃动;很快又静止了。
小丁爬了上去。
由于小丁身体很轻;摇椅也摇晃得轻微;几乎摇不出吱嘎声;只有一种似有似无的鼾声。他恍觉这张摇椅欢迎自己的到来。等着自己坐上去。他眯着眼往上看;看阳光透过槐树叶子形成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尘埃。他心一动;突然从光柱和尘埃里感受到了时间的质地。还有一种虫从树叶间垂下来;扯着细长的丝;丝线在受光的地方突然一闪;在不受光的地方根本看不见。小丁不担心虫会落到身上;他不怕虫子。小丁很快睡着了。他本来并不累;奇怪的是;一爬上这摇椅;人就变得慵懒。仿佛一秒钟之间;他做起了梦……
做了什么样的梦;小丁没有记住。被一个声音惊醒后;他睁开眼;看见老梁滚圆的身躯挡在眼前。老梁惊诧地打量着小丁;嘟嘟囔囔说些什么。这时母女俩从厨房跑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情景;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仿佛小丁闯下弥天大祸。他没完全醒来;感觉有些滑稽;嘴一滑溜;很清脆地说:“梁伯伯你好。”老梁一张团脸立时挤出了笑容。他挥挥手;示意她俩仍然进去煮饭烧菜。小丁爬下来让出摇椅;老梁却制止了;大度地说:“没事没事。”他端起一张藤椅;在小丁身边坐下。小丁坐不安稳;坚决要从摇椅上跳下来;说:“梁伯伯你坐!”老梁摸了摸小丁的脑袋;嘀咕说:“看人家;真乖。”然后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熟悉的吱嘎声再次响起;小丁的耳膜感到一阵阵锐痛。
那以后;晓雯不敢轻易把小丁领到她家院子。他俩尽量在小丁家的院子里玩耍;垒石搭灶、和泥砌屋;还捏了一堆泥娃娃。小丁是它们的爸爸;晓雯就是它们的妈妈。小丁家院子里没有树;但栽种了很多花草。晓雯喜欢小丁家的院子;她把指甲花捋下来;捣出汁涂在手指上;回家前会仔细清洗一遍。
有一次他俩聊到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最开始是小丁发问;晓雯的回答不外乎是从北门汀码头捡来的。她说:“我们都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每个人相逢在一只脚盆里。”小丁没有否认她的观点;只是追问:“这以前呢?为什么会从上游漂下来?谁把我们放进脚盆?”晓雯就蒙了;说不上来。小丁有些得意;附着耳朵告诉她:“男人把种子种进女人身体里头;孩子就会长出来。”她不信;他向她发誓;这是真的;而且是倒着长:先长两只脚;然后长肚脐眼;最后长出脑袋。他的话让她突然拘谨起来;眼里是食多不化的困惑。她非常恐惧地看着他。那天她没呆多久;若有所思地回去了。其后几天;小丁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想把一粒花种子种到她的体内。让花种子在她体内发芽;最终长成一个胖娃娃。小丁把这想法痛快地跟晓雯说了;晓雯略作沉思;问那会不会很痛。小丁说他也搞不清楚。一个星期后;晓雯主动找到小丁;让他把一粒种子种在她体内。这几天;她越来越想生出一个胖娃娃——这想法何尝不是一粒种子;在晓雯脑袋里生长起来?在选用喇叭花种还是蓖麻籽的问题上;两人争执了半天;最后小丁妥协了;答应为晓雯种上一粒喇叭花的种子。
晓雯在院子背光的一角脱下了裤子。小丁趴下去看看;发现那儿和自己的很不一样。他忍不住想笑;却憋住了;怕笑出声来她会不好意思;不干了。他往她身下塞进了喇叭花种。喇叭花种有黄豆大;黢黑的。塞好以后他找到另一处适合安放种子的地方;心里有些抓瞎;不知把花种塞在哪里才正确。小丁一摸裤兜;摸出一把花心弹子。他挑出一颗蓝色的——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小丁把它塞进了另外的那个地方。晓雯闷着嗓音叫了一声。他问她疼吗;她咬咬牙说不疼。他安慰她说:“肯定会有一点疼;但不会很疼。”
此前;小丁刚看过的一本儿童读物;书名忘了;书皮是棕黄色的。书里面描写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孩子;是用玻璃做成的。
那一晚小丁梦见种子发芽;花心弹子也长出玻璃芽来。第二天;才知道出事了。对门传来晓雯尖锐的惨叫声。有人敲门;小丁躲进阁楼。老梁一脸怒色跟小丁母亲控诉起来。母亲脸色铁青;跟老梁讲了很多好话。小丁断断续续听见老梁骂骂咧咧;说什么“小流氓”、“狗东西”……老梁走后;母亲大声叫小丁的名字。小丁蜷缩在阁楼最晦暗的角落;瑟瑟发抖;不肯出去。父亲回来以后;小丁躲不过一顿痛打。
晓雯家院里安了个门;随时关着。小丁家是平房;瓦顶又高又陡;开几眼气窗。随着成长;小丁喜欢呆在阁楼;透过气窗看向外面。阁楼很暗;所以外面的景物尤其显得明
朗;鸽子们在瓦檐走动;发出咕咕的声音。他时不时看着晓雯家的院落。天气冷了;只要出太阳;老梁照样会躺倒在摇椅上;或者看报;或者打瞌睡。晓雯不必给他打扇子;但是;有时老梁会要晓雯捶捶腿;掐他脖子上埋在肥肉里的麻筋。小丁看见老梁时常弄几个猪爆肘;酱过的;一个人躺着吃;嘴角流淌着荤油。偶尔他撕下一块;赏赐似的放到晓雯手里。小丁看见晓雯吃相不雅;像是怕别人来抢一样;还差点噎着。这情景让他想笑;心里却是非常难受。
老梁还买来一个收音机;有一块火砖那么大;包着皮套;里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收音机里面的声音让老梁脸上经常挂着微笑。小丁希望老梁的脾气由此变得好一点;但放下收音机;老梁照样呵斥老婆和女儿。当晓雯想到高兴的事;在院子里蹿出几个跑跳步;老梁就不高兴了;搁下收音机;骂她说:“发羊癫风了是吧?”晓雯马上低下脑袋;虔敬地把骂话听进去。若脸上稍有不满的神情;老梁还会猛发一通飙。
小丁都看在眼里。
有的时候;小丁在街弄里看到晓雯。晓雯不愿意抬头看小丁;她把头勾得很低;低得小丁看不清她任何表情。小丁想叫她;却愣是没有开口。
很快几年过去;小丁升人初中;成了寄宿生;每星期只回家一次。小丁已经知道花种不会种出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