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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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身边的女孩子跟她快活地说着什么;初兰也快活地笑了笑;然后;她加快了些步子走过来。
大乔对坐下来的初兰说我们在外面吃饭吧。
初兰没说话;大乔习惯了把她的不做声当做是默许的表示。他把车开到红馆西餐厅;虽然是西餐馆;但有套餐;可以不必使用刀叉。他给自己和初兰要了套餐后问初兰饿了吗。初兰摇了摇头。大乔说早晨你没吃饭;都怪我。初兰肚子里有孩子;她不吃饭等于两个人挨饿。
不生气了吧?大乔一边说一边把初兰不喜欢吃的东西分到自己这边;又把整块的肉用刀子切碎递给初兰。别生气了;就算我没说那回事儿。
初兰突然说;如果你当初问我他是怎么死的;我会告诉你他是坠楼。
我们先吃饭吧;啊。大乔以一种暗藏紧张却又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说。
初兰似乎是决定了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在吃过饭后回家的路上她就讲开了。
先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吧。在一艘船上;周末;我和女友去大长兴岛玩儿;伍阳伟是一个人。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船上的餐厅里;那是中午;他在喝酒。后来在甲板上又见了;他大概是喝多了;脸色白得吓人;甲板上的风很大;他吐了。周围的人厌恶地避去;女友也拉着我回到船舱。我想了想;忘不掉他那张白得吓人的脸;我拿了一瓶矿泉水回到甲板上送给他。到了岛上;我留意到;别的人都在忙着拍照片忙着下到海里扑腾;伍阳伟要么一个人坐在一边;要么就是在岛上唯一的一个大酒店里喝酒。他的样子就像个孤儿似的;我对他产生了好奇;或者说内心有一种怜悯。还有;他很英俊;眼神腼腆;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总爱往女孩子的身上溜。根本说;他谁都不看。
那天本来说好了跟女友赶夜里最晚一班船回程;当我发现伍阳伟没打算走时我就让女伴先回去了。我找了个理由;我想女伴并不相信我的话;因为事先我没有这打算。我说我曾经算过命;必须在一个满月的海岛上许愿。女伴问我是关于什么的;我脱口而出;关于婚姻。那时候我二十一岁;是憧憬爱情和浪漫的年龄;之前我没谈过恋爱;对婚姻没有任何概念;而现在这样一下子就逼到了婚姻上;连自己也觉得怪。过了半夜了;伍阳伟还留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涨潮了;涛声阵阵;海浪一波又一波;要不了多一会儿就会淹没那块礁石。我喊他;喂喂喂直喊;他听到了喊声茫然地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我;但他没动。他不是要自杀吧?这样一想;我的心就是一惊;我趟着水走到礁石那里把他拉到了岸上。他很顺从;但总有那么点儿不对劲;好像一个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的人。我突然想;他不是有痴呆症吧?这是一瞬间的闪念;他没什么不正常。
酒店里的客房只剩下一间;如果不去岛上渔民开设的小旅馆;我们就得住在一个房间里。跟一个刚见面几个小时的男子同处一室;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然而;我并没有感到过多的窘迫和不安;我甚至连必要的矜持都没有表示。他呢;很麻木;好像他的神经已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我想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不必要担心安全问题的。
大概我们都累了;进到房间里;他自动躺到沙发上;我也懒得洗澡就上了床;好像刚躺下就都睡着了;睡得像死了一样。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我是倏地醒过来的;睡前我忘了关灯;灯还亮着;刚睁开眼睛时有些刺眼;等到我适应了光线后发现他也起来了;他坐在沙发上流泪。男人哭我在电视电影中见过;什么样的哭法也都见过的;他的哭有些隆重的意味。不;我说的是那种感觉;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流泪;眼泪一串串落下来;他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抹着;像个被人欺负又不敢告状的受尽委屈的孩子。我自己哭的次数很少;父母不在时我还小;根本就不知道要哭;外婆去了时我倒是非常难受;可她太老了;总是不舒服;就像活得很勉强。所以;我哭过一次也就罢了。现在;我看着一个大男人哭;看着看着就看不下去了;我的心就像被他的泪水淋湿了一样;我下床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我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我没说出口;实际上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伸出了手臂;我搂住他;我没想别的;小孩子每每哭的时候大人们不都是这样搂着安慰的吗?女孩子内心都有一种母性的东西;他在我眼里就像个孩子;显而易见他比我大;但我想抚摸他;想安慰他;我想给他他想要的什么东西。我就是这么想的。也许;这是爱吧;我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后来他说了一句话;别操心我;我就是想哭一哭。他充满了悲痛的表情;但他似乎想对我笑一下;可是没成功。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谈恋爱的;也不知道我和他算不算恋爱;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对他有爱情;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没有别的女朋友。我也没有别的男朋友。从岛上回来后;我们互留了电话;可惜;他一个电话也没主动打来;我起初打过两三回;电话里的交流很勉强;也说不上是交流;我说什么;他随声附和一句;很多时候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显得非常尴尬。然后;我就想;算了吧。但是;一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原来工作的地方;他送来了两张电影票;还买了大堆吃的东西。他问我爱不爱吃那些东西;我说爱吃。以后我和他见面他就会买很多东西给我吃。我看出他是想表现得好一些;却往往不知所措。我们结婚前;没有亲吻过;也没有拥抱过。
我们在一起时;伍阳伟也并不是一味的
寡言;最好什么也不问他;他自己说起来话就很多;甚至有点滔滔不绝;但这都是在谈他父母的时候。他爸爸在阳伟十五岁时从一个隧道山顶摔了下来;阳伟看到了最后血肉模糊的爸爸;他喝酒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说他是因为害怕才喝酒的。我知道了他爸爸妈妈的事后;我相信他说的话;他只有跟我在一起时才放心地不必喝酒壮胆;当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
阳伟清楚地记得从儿时起;他爸爸妈妈就分床而睡;他的爸爸妈妈与别人家庭中的父母太不一样了;爸爸妈妈之间很少说话;相互冷淡;更别提一同出门上街或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从来不吵架;但绝不亲热。有一回阳伟看到他爸爸将一件东西递给妈妈后马上将手缩回来;速度快得令人怀疑是被火灼伤了一般;他妈妈似乎习以为常;并没为此感到受辱或不快;而在一旁看着的他却有一种异样。他长大了些后;就觉得他的爸爸妈妈这两个大人像是一出哑剧中的人物;在进行着一种耐力的较量和情感的疏离。
阳伟对他爸爸的感情很深。小时候;他爸爸下班回家总是出其不意地带给他一些小玩意儿;小手枪;小汽车;铅笔刀;彩笔或一颗糖果巧克力什么的。有一回;他妈妈带姐姐去了亲戚家;家里就他和爸爸两个人;早晨他爸爸用自行车驮着送他去幼儿园;晚上再接回来。爸爸在灶台上做饭时吸烟;因为怕烟灰落进锅里;脸就一直偏着;那样子在他看来很好玩儿。阳伟跟他妈妈的情形就两样了;从小他就怕他妈妈;他说他妈妈就像一个女王;对一切都说了算。妈妈基本上是不管爸爸的;像洗衣服什么的都是爸爸自己动手。阳伟还说他妈妈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厉害;比别人家的爸爸的巴掌还令人生畏。
阳伟有画画的天赋;画虎像虎;画猫像猫;他妈妈就把他当成了未来的画家来看待。她给阳伟买来各种石膏像和画册让阳伟临摹;除了临摹这些玩意儿;他妈妈认为画其他的东西毫无意义。有一回;他画了一只小鸟;他妈妈问他为什么小鸟没有翅膀;他说小鸟累了;它要歇一歇。他妈妈那比刀子还厉害的眼睛瞪了起来:没有翅膀还叫什么鸟儿?阳伟知道妈妈的话是不能违背的。就比如他看见过的天空;灰色的天空;褐色的天空;红色的天空;还有像鸭蛋青般的天空。但是;不管他看到了什么;在他妈妈面前画出的天空必须是蓝色的。阳伟最终没有成为一个画家;画家是需要想象力的;他的想象力被他妈妈剥夺了;所以;他只能算个画得很像的画匠。
阳伟记得他爸爸死前一个月的一天;爸爸和妈妈关在一个房间里谈话;他们从来没单独在一起过;因为感到神秘;阳伟就偷听里面的动静。爸爸妈妈的声音时高时低;阳伟隐约听见妈妈一再重复的一句话:妄想!你妄想!过了些时候;阳伟听到了呜咽声;他从来没见妈妈哭或流过泪。然后;他意识到哭泣的竟然是他爸爸;这使他大为惊愕;爸爸常说男子汉不轻易掉泪的。那次谈话进行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阳伟在最后听到妈妈提高的嗓音;接近于尖叫:你休想!我不会让你们得逞;不会让那个婊子得逞!我会让你们身败名裂!你等着!我饶不了你们!
阳伟在爸爸死后;一直想获得更多的细节;比如;爸爸妈妈那次谈话的内容是不是涉及到离婚问题?那个婊子是谁?他小时候在爸爸的办公室见到一个糖果般的阿姨——是她吗?那时候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被爸爸带到单位去看打篮球。上小学四年级时;阳伟因为投篮准而人选了校篮球队;但他妈妈不让他打篮球;只要他当画家。爸爸在篮球场上表现得十分活跃;在家里;爸爸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球赛后;爸爸带他去办公室;他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那个阿姨;叫她糖果阿姨因为那阿姨甜甜的;总在笑;一笑两腮就有两个小酒窝。他记得那个阿姨抱他的时候;她的手又软又热;她手指着窗外让他辨认街上的汽车。那时候他的高大的爸爸就站在他们身后。
在他爸爸死后的某一天;阳伟忽然就想他爸爸究竟是意外从隧道上方摔下来的还是有意的?这样一想;他被吓住了。到了夜里;他总能听到爸爸在什么地方微弱地哭泣。
阳伟喝酒很凶;我们认识后;我试图使他戒掉;这是不可能的;但他在努力;努力少喝。其实;我说了;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我们这算不算恋爱;算不算爱情;我没有过经验;区分不了这里面的差别;大概人意识不到快乐和痛苦时还要一味地深陷其中;那一定是因为被魇住了;像吸烟上瘾一样。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想为他做些什么;想帮他些什么;在他和我之间;我充当一个强者的地位。我单方面认为我爱他。他妈妈竭力反对我们;在还没有见到我之前;他妈妈就不同意;因为我的条件不符合他妈妈的标准;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阳伟都是在秘密接触。但阳伟对他妈妈说过;除了我他不会再跟别人在一起。直到一年后;我不知道阳伟在背后做了什么;他妈妈突然有一天召见我要商量结婚的事。这年我二十二岁。
我见到了他妈妈。他妈妈的身体很粗壮;下巴像男人一样又冷又硬;眼神像一只警觉的雌虎;汹汹地伏在一个地方;好像随时都可能扑出来对着什么人咬上一口。我不喜欢他妈妈。他妈妈是这样对我开口的:小初;今天是我们娘俩儿第一次见面;我早就知道你;你也知道我的态度;我不赞同阳伟和你好;因为你的家庭环境。可想想你也怪可怜的;一个人;这我同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想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想问个明白阳伟急着结婚是为了什么;他才二十五岁;现在男人过了三十岁结婚的不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了?那可不行;你们是在谈恋爱;可别闹出什么不光彩的事儿;我们家不同于别人的家;阳伟也不同于别人家的孩子;我们有地位有身份。当然了;要是真有什么事儿;也不能光怪你而不怪自己的孩子;可终归还是要怪你的;在这方面;女孩子要负大部分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