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4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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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被子打开钻了进去,一天乞讨的疲劳使这一家子早早地睡了。
后来,许金禾从这河湾里进进出出,每天都要看见那些如火如霞的蓼花,他曾吩咐他的女人带着儿女们去割这些蓼草,他还说,这天气还有些太阳,让太阳把这些蓼草晒干。不过没有太阳也不要紧,这洞庭湖的西北风连冻破的脸上的血丝都舔得干,你们把蓼花割翻了,晾在湖堤上,不消三五日,这蓼草就被风吹干了。打成捆,背回来,屋前屋后码齐了,一则挡风,二则下雪的时候烧火烤。这破庙到处是眼,下起雪来,这冬天的风可是针鼻大的孔,斗大的风哟。
后来,漫天飞雪的冬天到来之后,许金禾住的那个疏溪祠被成捆的干蓼草裹得严严实实,漫天的大雪封住了所有路径,也将外界的气息隔绝了。许金禾一家大小就被厚厚的雪包裹在这疏溪祠里,疏溪祠里散发出来的只有一种气息,蓼花的气息,蓼花发酵后的气息,特别是深夜,一堆大火将庙内烤得暖烘烘的之后,全家都钻进被窝以后,火堆的余烬慢慢温热着的时候,这疏溪祠里就散发出阵阵淡淡的酒香……
但是许金禾没有察觉自己是睡在酒窝里。他只是认为这是野草的香味,这个念头,一直到了来年的五六月间,他才把土地菩萨恩赐给他的这份礼物接了过去,使他成为了茫茫南洞庭的小杜康。
携家带口讨米逃荒的许金禾在河湾的那座破败的疏溪祠里那一夜睡得特别香,在那种由猩红与雪白的颗粒紧密挤密嵌成的小朵小朵的蓼花堆里睡着了的许金禾后来被一种鸭子的叫声惊醒,睡眼惺忪的许金禾隐约看见有一只鸭婆子从他身边吧嗒吧嗒走过,这使得睡意正浓的许金禾大为惊诧:这土地庙里怎么跑进一只鸭子来啦?他翻身循着鸭子的背影追踪过去,眼见得那只洞庭麻鸭钻进了土地庙的正殿,钻进了土地菩萨的神案下面,许金禾好奇地伸出一只大手去捞,结果从那暖烘烘的草窝里摸到一只鸭蛋,许金禾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这只鸭蛋沉甸甸的,于是他便捏着那只鸭蛋在蒙眬的月光下照了照,这只鸭蛋开始还是粉白色的,照着照着,那鸭蛋突然放光放亮起来,变成了金黄色,渐渐地那放光放亮的鸭蛋眨眼之间竟然放射出万道金光。这哪里是只鸭蛋,这分明是只金蛋嘛。许金禾顺手将金蛋往怀里一揣,腾出手来朝那草窝里伸了进去,这一次,他捉住了那只匍匐在草窝里的洞庭麻鸭,双手小心谨慎地将它捉了出来。果然是只膘肥体壮的洞庭麻鸭,长长的鸭脖子,举着一只椭圆形的鸭头,鸭头上两只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许金禾,似乎有许多话要跟他讲似的。许金禾正准备将它揣进怀里返回偏殿,去喊醒自己的女人时,那洞庭麻鸭突然一挣扎,抖动两只长长的翅膀啪啪地扇了起来,扇得许金禾睁不开眼睛,瞬间,那只扇动翅膀的麻鸭突然变得光芒万丈,放射出耀眼的金光,许金禾大吃一惊喊道:
“这哪里是什么洞庭麻鸭,这分明是一只金鸭婆嘛!”
当许金禾正要站起身来时,那金光万道的鸭子用翅膀狠狠地扑打到了他的脸上,打得他猛然一蹬腿,他一下就醒来了。
醒来后的许金禾一骨碌从蓼草堆里坐了起来,放眼朝庙外望去,堤坡上是一株一株苦枣树留下的高大身影,天上是九月秋高的一轮冷月,照得庙前的河湾一片银光泻地。
他再也无法入睡了,痴坐在草窝里一直到天光。天亮以后,他对自己的女人说:“就在这河湾里落脚吧!我们不走了。”
初到南洞庭的许金禾当时连短工的活也揽不到。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冬闲了,哪个东家会雇人吃闲饭呢?当时他找到黄仁贵,黄仁贵连连摇着脑袋说,我小户农家雇得三两个长工就够了。许金禾说,东家,行行好吧,我初次下洞庭,为难了。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
黄仁贵瞪着眼睛,哟,你还是个有文墨的人?你读过《增广》?
许金禾说,东家,我这是地里的野棉花,捡的。
幸亏了少东家。那一天少东家黄柏荣穿一袭浅蓝色长衫,手里捏一把牛骨头小梳子一边梳着浓密的黑发,一边往外走。父亲黄仁贵拦着说:儿呀,你又往哪里去耍?今天你一定要替我带几个长工到湖堤边去种蚕豆,播腊菜。都十月了,九月的蚕豆,十月的麦;九月的油菜,十月的腊菜,这是农时农事。
多亏了这个少东家,指着许金禾说,雇下他吧,我一看这个人就是个不错的把式,一个念过《增广》的农夫你不雇,你还雇谁?
当时黄仁贵的女人推开横屋里的亮窗说:
“当家的,你别拦着柏荣,他今天确实要到荷花堤去,街上的男王老师和女谢老师夫妇约他去赏菊。”
黄仁贵无奈地摇摇头说:去吧,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终于,就在那一天,他把许金禾雇下了。
就在那一天,他认识了少东家黄柏荣。后来,他听人说到黄柏荣的时候,真让人觉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后来有人告诉许金禾少东家读私塾读到了一个经馆学生的身份。十几岁了,回到家里,也不想务农,只爱赌钱,在荷花堤街上,一夜之间,把衣服都输了,气得黄仁贵要沉他的潭,母亲情急之下,偷偷塞了八块银花边让他逃命去了。
带着八块银花边的黄柏荣一口气逃到了沔阳洲。春天去的,到了秋后,他回来了。他骑着一头黄牛回来了,秋天的太阳斜斜地照着那头黄牛,黄柏荣骑在黄牛背上走过竹篱。黄仁贵看见了,黄仁贵在竹篱边上洗芋头。他看见儿子将黄牛拴在河边的苦枣树上,又一头黄牛从屋角那里转过来,又一头转过来,又一头黄牛转过来,没完没了,络绎不绝的黄牛牵到黄仁贵的家门口。惊喜万分的黄仁贵问儿子:柏荣,你这是……
跟着黄柏荣一起送黄牛来的伙计告诉黄仁贵:
“东家,这是少东家赌博赢的。少东家在沔阳洲出了名。谁也不敢跟他赌了,他又跑到湖北石首,他不出面,找了一个替身,隔一层壁,用一根滚棉花条子的实竹竿敲。替身隔着一层壁听。只要宝钱一开,少东家听那宝钱倒下去的声,能辨别出对子还是杠子。是对子在壁上敲两下,是杠子,在壁上敲一下……”
后来,黄仁贵请那过路的瞎子为小儿柏荣算了一卦,瞎子说,哟,这个人可不得了,将来一定能做官,不过这个人还有几年书没念完……
黄仁贵喜得全身颤抖,他立即把这个宝贝儿子送到荷花堤街上的洋学堂,读了几年的新书。读书的时候,他对黄柏荣说:儿呀!你要行正道,增广说,声妓晚景从良,半世之烟花无碍。你赌博即使发了财,名声也不好呀……
许金禾在黄仁贵家当零工子,每天的工钱是三升白米。每天赚下的三升米是不能吃的。许金禾对女人说:趁天气还没下雪,你带着几个女儿去讨米,两个儿子去湖里挖湖藕。
许金禾没有料到冰天雪地的寒冬会来得这么快。连天的风雪之后,便是一场大凌,整个天地冰封凌锁,万物皆白。站在疏溪祠边上最近搭起的两间茅棚前面的许金禾心里虚了,两手抄在单薄的袖管里,两只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睛望着这漫天飞舞的大雪,恐惧像雪雾一样裹着他,他感到绝望了。一家人怎么活?天天都在等米下锅,他曾哀婉地找东家借粮,黄仁贵说:禾鸡婆,我凭什么借给你?你一无田地,二无房产,我把粮食借给你,你吃完了,脚踩西瓜皮,溜了,我找鬼要去?
雪天雪地的南洞庭找不到一丁点吃的东西,怎么办?
等待许金禾一家的只有死亡。
望着河湾,疏河的堤坡上只有那一株连一株的苦枣树。那些赤褐色的苦枣树小的有脸盆粗细,大的有担水桶般大小,一棵一棵顶天立地。发达的根须龙爪一样虽然紧紧地抓住堤坡的泥土,但有的细根依然露出泥土,红一圈青一圈的表皮裸露着扁担那么长短的树根就像一条条匍匐在堤坡上的金环蛇、银环蛇,看上一眼便令人毛骨悚然。
许金禾知道,这树毒。
这种毒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落净了,只剩下一串串的苦枣还挂在枝头,苍白苍黄的赫然在目。阵阵寒冷的西北风吹过,便有三三两两的苦枣跌落在地。许金禾嗅了嗅鼻子,似乎能闻到苦枣那种恶心的气息。这树上结的枣子也像他老家山中的蘑菇一样,有的鲜嫩可口,有的却如剧毒般食而亡命。
这苦枣有毒,许金禾和所有的疏河人一样认为。
漫无目的的眼神望着风雪苍茫的天空,有一群从远方飞来的白鹭在空中盘旋几圈之后便降落到了背风河湾里。那些凄惶的白鹭伸出长长的双腿收翎敛羽之后便在河湾的冰面上一只接一只地跌倒了。跌倒了的白鹭张开翅膀爬起来,然后依然跌倒……
这冰封了的河湾里不是白鹭避风的地方。厚厚的冰凌在苍凉的天底下闪着蓝色的光泽;稀疏的蒲草和密密的蓼花被凌断了,被风吹散了,河湾的浅水里那些小鱼小虾小青螺被那玻璃一样的冰罩住了,断了白鹭的粮……
这一群一群的白鹭也绝望了。它们从跌倒的冰上站起来,一蹦一蹦跳到堤坡上,四处张望着,然后又展翅飞翔在雪花飞舞的空中盘桓良久,发出阵阵嘎嘎的鸣叫,那叫声凄凉而哀怨。然后,又依依不舍地降落下来,在这茫茫八百里洞庭,它们似乎找不到比这个河湾更好的地方了。
这一群一群的白鹭依然降落下来,集体宿营在这宁静的河湾,透过雪雾望去,白茫茫的河湾里有了一大片大朵大朵雪白的莲花。
夜幕渐渐降临,天空一片铁青色。那些蹲在河湾里的白鹭突然一阵骚动,有三五只领头的白鹭从饥饿中醒来,抖开翅膀,飞向天空,然后降落到了那几棵高大挺拔的苦枣树上,伸出长长的脖子,张开尖尖的嘴,将那一串串苦枣贪婪地吞食起来。
紧接着,匍匐在河湾里的所有白鹭纷纷起飞,纷纷扑向苦枣。
夜色合拢了,许金禾家里的女人扛出大捆大捆的蓼草烧起一堆大火,这些秋天割下的蓼草早已干透了,燃烧出金红色的火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火苗烧透了浅浅的夜幕。许金禾把柴扉扣上了,一家人凄惶地围在火堆旁边,等待着饥饿的死神渐渐朝他们逼近……
早晨,许金禾从茅棚里走出来,漫天大雪,把柴门都快封住了,放眼望去,满目皆白,洞庭湖隐匿在白银里,门外的河湾里无数的白鹭在冰面上引颈抖翅撒开它们漂亮的尾巴,一只一只追逐嬉戏,嘎嘎鸣叫,呼朋引伴,快乐非凡……
这些禽类,真是不知死活,还苦中作乐……
突然,许金禾脑子一转,眼睛一亮,既然白鹭吃苦枣没死,说明……
许金禾带着儿子明庭、梅庭挑着箩筐扛着长篙走到苦枣树下,将一串一串的苦枣敲打下来,挑了满满两担回来,放在石灰水里洗净了,用热水泡了,然后用布袋盛着搓着,一袋一袋筛出浆,用大铁锅一锅一锅打出豆腐来。
女人在灶下烧火时闻着那股气味便一次一次跑出门到屋外去,绞肠绞肚地呕吐,儿女们一个个都捂着鼻子纷纷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