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4期-第4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看她脸色难看,时间也还有一阵子,李连胜撇下她,独自往山上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香火颇旺的道观。他敲了敲那个传说中崂山道士穿过的砖墙,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想必头磕在上面也是很疼的。月亮门里的烟火香气呛人,他禁不住又汗流浃背,只站在月亮门的槛上往里探了探头,就往山下返了。还有一个半个小时,他在山凹的小道上慢腾腾地走着,不时遇到上山的游客,说说笑笑,跳到巨石上搔首弄姿地照相。他逮着一只落在草尖上的红翅绿蚂蚱,又放开手掌,让它蹿进了草丛。
返回停车场,他见她已经坐在了车里,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现在已经是瘪瘪地挂在身上了。
原来不是钞票?他嘟嘟囔囔地说。
她没有理会他的笑话。
停车场在起伏山麓间的一座平台之上,远眺群山连绵北上,与海水对峙,刚才所在的那条山涧令人头晕目眩地方式跌落下去,如鹞子翻身,直扎入海。
5
李连胜换上了海滩上买的游泳短裤,紧绷绷地觉得很不好意思,腹部的毛也黑森森地一直延展到胸口。他从来没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过自己的身体,即使是看着大连老虎滩上那些袒胸露背的身体,他觉得那也是与自己无关的另外一种生活,甚至是十分遥远的。
太阳下,他的身体很白,尽管脸和平时身体露出来的部分都是褐色的。
他朝着海里走去。他在人头攒动的脑袋中间看到了张红。张红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脑袋上,就像一只泅水的毛绒绒的小鸭子,忽而头扎进水里,忽而又露出来。
他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随着波浪,蜷起脚,跳起来,又落下去。
忽然,在他面前一条渔船停下来,他很惊讶,渔船可以开到离岸这么近的地方。他整个被笼罩在了渔船的黑影里,如一座山威压过来。他想回到岸上一些,免得船随海浪起伏撞着自己,可是有些身不由己,海水似有离心力,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她裹着天蓝色游泳衣的样子就像一条鱼,扑腾着,跳起来,栽进了渔船里。
出海去,一个人十五块钱。她正从船上俯瞰着他,他觉得她的脸放大了很多倍,好像占据了整个天空一样。渔夫伸出手来,把他也拖拽上了渔船。渔夫抽动一根绳子,发动机嗡嗡地响起,朝着蓝色的深处驶去。
海浪逐渐地高起来,蓝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海上除了他们,一个帆影也不见,是比天空更深的蓝色。在尽头处,一道白线分出海和天。
她坐在船尾,双腿紧并,膝头上下颤动不已,双臂抱在胸前,头发像海带一样拖在脑后,盯着枯燥而涌动的海面。
发动机的声音却单调而又寂寞。他坐在中间,与船头的渔夫聊天。
渔夫告诉他,他们现在也不打鱼了,搞养殖,珍珠啊,扇贝啊,再就是到这个海滩来载客人出海。
李连胜再一回头,却发现张红坐的地方只有两个半圆形的湿漉漉的印子,人却不见了。
黑红脸膛的渔夫的脸色马上也变成了锅底的黑色。渔船的轰鸣戛然而止,静止下来,随海浪一起一伏,发出叭叭的声音。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渔夫朝来的方向一跃而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啪啪敲船帮的声音,见一只手,泡得指甲发白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船沿。他急忙拉她上船。她一截截地蹭上来,上身瘦小,屁股圆滚滚的,大腿也很结实。
她说,她只是想坐在船帮上,脚伸到水里去,结果闪了下去。说话时,她看着海面,脸色苍白。
此时,渔夫也上了船,见两个人都在,立即发动了机器,往岸边去了。
6
夕阳在海面上洒满碎金,暮色中海岸边的礁石孤零零地立着,如一尊尊雕像。雕像下方的湍流涌动着,一刻不息地侵蚀着。
礁石斜腰里一道黑黑的线似要被斩断,上面颜色较浅,那是每晚涨潮后留下的痕迹。这些在夕照下略显狰狞的自然的鬼斧神工一闪而过,平坦的公路顺着海岸线朝城里的方向延伸。
李连胜急于看到今天那些照片,其中有他给她照的,也有她给他照的。相机里还剩几张胶卷。他要过了相机,朝着坐在海滩上的她,从各个角度胡乱拍完,就朝栈桥边的一个冲印的铁皮亭子跑过去。一个小时再来取。冲印店里的人对他说。
李连胜在街边的一个排档里吃冷面和羊肉串,烟火缭绕,张红只是吃了一个烤饼,咽下去的时候似乎困难,他于是递给她一杯啤酒,她喝了。他要了一瓶又一瓶,她像喝水一样似乎不觉得这是酒。不知不觉地,他们竟然喝掉了五瓶啤酒。他是不能喝酒的,脸色通红,猪肝色,喝过的啤酒马上变成了酸臭的汗水沁出来。她竟面不改色,只是一杯一杯下肚。
然后,他们沿着一条斜街去找旅馆。
走不多远,他们就被一个年轻的妇人截住,带他们去看旅店。
旅店在一幢居民楼的一层,没有接待台,房间只是一个个的格子,如卧铺车厢一般,两侧的床铺之间只容一人侧身通过。只在天花板上有一个向日葵般的小电扇,闷热不堪。隔着薄薄的隔扇,隔壁的声息一清二楚。刚才张红大约是有些醉意了,说声“好吧,就这里”,竟一头栽在中铺上,枕着瘪瘪的背包,不肯起来。
床单见不到本色,脏兮兮的,下几班火车来,大约会有更多的转站旅客住进来,这里只容躺下,翻身也困难。
起来!
不见应,他去拽她。她的手是冰凉的。
她只是面朝里躺着,马尾巴辫子耷拉下来。她的两手夹在双腿之间,随着匀称的呼吸,身体微微地起伏着。他燥热不堪,朝她伏下身来。在接近她耳朵和脸颊的时候,他觉察到她身体的寒意——她竟是不怎么出汗的。
他拉着她重新回到街上,她垂着头,拖在后面,走得一脚高一脚低,很是缓慢。
他急得冒出一头汗来。
黑暗中,两个巡警迎面走来,他只好扶着她坐在路边。
去找个酒店?
她只管低着头。
你呆在这里等我。说完,他拔腿朝着高处跑去,白天的印象中,那里有一个好些的酒店。跑起来,他脚步轻快了许多。他想,也许不用再回去了,他连她叫什么也不知道呢。
远远地,他看到了酒店开阔的高台阶,台阶上洒下的明亮的清洁的光来。他在酒店前台押了身份证,要了一个标准间,拿了钥匙就朝来路跑。
7
李连胜记得很清楚,张红是坐在祥云小卖部前的人行道边的,可是,却没有了人影,连小卖部的门板也竖了起来,灯光从板缝里漏出来,才九点钟。或许,她等不及,走了,走了也好,她像他手指间捧起的一粒沙子一样溜走了。
他想到刚才冲印的照片,返回栈桥边的铁皮亭。亭子四面都上了铁板,海滩上黑魆魆的,不见一个人影,涨潮的浪呼呼哗哗地喘着气,咆哮着,拍打着十字形的防洪堤水泥块。
不远处就是火车站,他忽然想起,她也许坐火车离开,于是,来到售票大厅。他为什么要找她?他自己心里也觉得纳闷。她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彼此连姓名也不知道。就这样互相走脱了岂不干净爽快?售票厅里的空气浑浊不堪,热气烘烘的,高处的红色荧光车次板,只有几行亮着。在这个车牌表下,他看见了她,挤在两个尼龙包之间,垂着头,坐着。
看见他,她说,我买票了。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竟然是当晚开往西安方向的。
他很诧异:你要去西安?不回去?
她一笑,不是西安,火车是去西安的,西安方向。
票面上是十二点四十五分发车,又是一趟看不到头的哐啷哐啷的慢车。
还有两个小时。
他决定陪她在这里等,他甚至想自己像一条狗一样一直追随着她,可是追随到哪里是个头呢?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她说。
李连胜,他的身份证上没改,还是李三。
张红。她说。
哦,张红。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不想怀疑这名字的真实性。
你为什么来?
玩。她还是那句话。
8
“三年前的今天,我和他来这里玩。现在回想起来,在海滩上,他的神情有些怪。天气阴沉,闷热。他在海里游了很远,我都担心死了。他上来说:雾气沼沼,差点儿看不见岸。他游得好,游泳比赛在市里拿过奖。
他盯着海岸边的礁石对我说,你看,那像不像是一张人脸,大概每个死在这儿的人都会变成这样一张脸——你是要永恒还是要生命?你是要长久还是要激情呢?
我说,当然活着才有意义,死了的事,没人告诉过你,谁也没见过,当然今生最重要;我又说,激情当然好,可是还是要长久。他就说我傻,世界上哪有什么永恒长久?哪有什么生命和激情?到头来,什么都是一场空。
我说服不了他,只是说他太悲观。过了一会儿,他又高兴起来,对我说,我是太悲观了,所以,我才要跟你在一起,我喜欢的就是你的乐观。
他和我都年轻,我们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争论着不着边际的问题。我知道,你不感兴趣——这让你觉得可笑吧?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把一些虚无的问题看得那么重要。
从海滩去山里的路上,下起了小雨。就是在那座桥上,一阵风来,我的雨伞掉了下去,他下去捡。轰鸣声像雷声一样传过来,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么响的滚动的雷声,紧接着,一股白水从高处跌下来,就跟白色的巨兽跳下来一般,泡沫,浪,从我眼皮子底下,只一下子,一个浪峰,随后,水势马上小下来。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一眨眼工夫,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跟他这个人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我疯了一样跳下河底,河底的淤泥湿滑,像是扫荡而过的战场,泥色黑乎乎的,泥水就像渴死人的嘴巴冒着咕嘟咕嘟的泡沫,并没有白色的巨兽从天上下来把我也一起卷走。我顺着河谷向下跑,枯枝烂叶树根巨石,还有许多陷在浅水洼里的尺把长的大鱼拼命地往高处跳——它们像我一样也是没有被白水卷走的——我疯了一样地跑,鞋子丢了,一直跑下去就是一个高高的断崖,我赶不上他了,他被带到海里去了。
游人稀少,我拦住两个外地游客——我的样子大概已经是一个泥人了,非常骇人吧——也可能是两个公园管理员,看山的什么人,我拦住他们,膝盖一软,差一点儿跪在地上——他们诧异,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说:人没了!人就那么没了!他们问:什么人呀?我说:他呀!他呀!就是他呀!我只会说他,叫不出他的名字,我撕扯自己的头发,掏出了所有的东西,竟然找不出任何他在几分钟前还在我身边的证据来。他的东西都自己背在身上的,就是这么没的,就是这么奇怪,这么突然。
后来,当地人说,上游一定下了大雨——这个瀑布就是这样的,水说来就来,根本无法预测,一扑下来,就会把人扑进海里,连尸首也找不到。曾经有几个学生在这里玩,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