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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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不时地往火里捅一下,仿佛这是他的神圣的职责。我的父亲,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看着烟,神色肃穆,身上的西装,被火烤得卷曲起来,远远看去,成了酥焦的荷叶,用手一碰,就会成为碎片。
我心中,突然产生了恐惧。我感到父亲的精神发生了问题。
我生怕发生这样的事情:父亲纵身一跳,跃人火焰,像那些肉一样,成为牺牲。我拉着妹妹的手,匆匆向火堆跑去。这时,在我们身后,爆发出了一阵惊叫,然后是大笑。我们不由得回头观看。原先挑在十月手持的钢筋尖端的那块大肉,在空中像个火老鸹一样飞行着,然后降落到停在路边的那一排小轿车的其中一辆的顶盖上。那辆车的司机惊叫着,骂着,跳着,试图把那块燃烧着的肉弄下去,但是他怕烫。他知道如果不把这块火肉弄下去,小轿车就会燃烧,甚至会爆炸。他急中生智,脱下一只皮鞋,把那团火肉捅了下去……
“我们一定要严格把关,履行我们的神圣职责,不让一块不合格的肉,从我们的手下出厂……”肉类检疫站站长韩大叔慷慨激昂的声音,暂时地压住了马路上人们的声音。
我和妹妹跑到父亲面前,推着他,搡着他,拧着他。他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火焰上移开,低头看看我们,嘶哑着嗓子——仿佛他的声音已经被火焰烤焦了——说:“孩子们,你们要干什么? ”
“爹,你不应该站在这里! ”我说。
“你们认为爹应该站在哪里? ”父亲苦笑着问。
“你应该站在哪里! ”我指指会场那里。
“孩子,爹有点烦了。”
“爹,你千万不要烦。”我说,“你应该向老兰学习。”
“你们希望爹成为他那样的人吗? ”父亲神色黯然地说。
“是的,”我看看妹妹,说,“我们希望你比老兰还要棒。”
“教的曲儿唱不得啊,孩子们,”爹说,“为了你们,就让爹试试看吧。”
这时,母亲急匆匆地走过来,压抑着嗓门,气呼呼地对父亲说:“你怎么啦?马上就轮到你发言了。老兰让你赶快过去。”
父亲看看火堆,很不情愿地说:“好吧,我去。”
“你们两个,离火堆远一点。”母亲说。
父亲大踏步地向会场走去。我们跟在母亲身后,离开火堆,走上马路。我们看到,那个年轻的司机,蹬上鞋子,把那块从车上捅下来的肉,一脚踢出去很远。然后他疾步走到还在那里发癫的十月面前,对准他的小腿踢了一脚。十月叫唤了一声,身体摇晃了几下,但没有歪倒。我们听到司机骂十月:“你他妈的干什么? ”
十月怔怔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司机,突然地把手中的钢筋端起来,对着司机的头就戳了过来。同时他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怪叫。司机急忙歪头,那根钢筋擦着他的腮帮子刺了过去。司机吓得脸色灰白,伸手抓住钢筋,嘴巴里嘈嘈地骂着,要跟十月算账。围观的人拉住司机,劝解道:“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个傻瓜,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司机松开了抓住钢筋的手,悻悻地骂着,回到他的车前,揭开后备箱,拿出一团丝绵,擦拭着车顶上的油污。
十月拖着钢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点瘸。
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父亲的声音:“我保证,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了。”
马路上的人都仰起脸来,仿佛要寻找在空中飘荡着的我父亲的声音。
“我保证,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了。”父亲又重复了一遍。
第三十二炮
著名电影演员黄飞云,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是我三叔的情人。十几年前老兰对我这样说过。登载过她的玉照的报纸、刊物、海报,如果能集中起来,可以装满一艘万吨货轮。十几年前老兰在许多场合这样说过。大和尚,老兰用他的嘴巴,为我们勾勒出了他三叔的一部斑斓多姿的情爱史。我当然知道这个美丽的黄飞云,她那有三分英俊小生气的生动容貌,像一挂珠帘,垂挂在我的面前。即便现在她已经息影,成了大富豪的太太,成了大富豪儿女们的母亲,成了那套凤凰山豪华别墅的女主人,依然是狗崽队追踪的重点对象。她的车头上立着一个小人的豪华轿车,从豪宅下的地道开出去,然后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开下盘山公路。远远地看上去,轿车似乎是从天上开下来的。她的出行,曾经被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报记者喻为“九天仙女下凡尘”。她从车里钻出来,戴着墨镜,侍女在后,抱着她的两条狗,一条名叫拿破仑,一条名叫费雯丽,都是常人认不出来的名种。她急匆匆地穿过大饭店悬挂着一片水晶灯的大堂,亮堂堂的花岗岩地面映出了她裙子里的风光,这也是这座饭店被诸多女星诟病的一个理由,但也是因此而吸引了诸多明星的理由。饭店的侍应生其实已经认出来她,但不敢张扬。他的眼睛低下,目光随着她移动的裙裾而移动。在电梯门口,她示意抱狗的随从留步,自己进入电梯。半边透明的电梯载着她飞升,一直升到了第二十八层。这是贵宾层,有豪华得让人民造反的总统包间。她敲门,一个男子出来应门。问她找谁。她拨开男子,昂然而入。巨大的客厅里,遍地是花朵。
她践踏着那些名贵的黑色牡丹花,轻车熟路地进入了主卧室。
那张大得可以在上边骑自行车的大床,摆在房间的正中,令人望之生畏。床上无人,但卫生间里水声喧哗。她踢开门,蒸汽扑出。戏水声和女子的笑声也扑出。雾气渐淡,看到了那个具有按摩功能的巨大的澡盆里,水像泉眼一样,咕嘟嘟地往外冒着。四个妙龄的女子,把兰老大围在中央。许多的红色花瓣,溢出池外。我们看到,影星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扔在浴池中,然后轻轻地说:硫酸。说完抽身便走。四个女子,尖声惊叫,从水中跳起,爬出来,原本白花花的身体,都被染黑。身体是黑的,脸是白的。兰老大却稳稳地躺在水中,闭着眼睛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三楼,淮扬春。影星转身走出卧室,我们听到她说:你也去找几个品位高一点的。我们听到老大在浴池中说:但是她们比你年轻啊。我们看到影星在客厅里继续践踏那些花朵,一边践踏还一边吐口水。那个守门的男子,两眼发直,看着影星在客厅里撒泼。门铃被揿得暴响,两个保安冲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影星捡起一束蓝色的花朵,对准保安的头脸,死劲地抽打。保安抱着头窜出去。外边铃声大作。
肉联厂开业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父亲、母亲、老兰,还有我和妹妹,围坐在我家堂屋里的桌子边上。电灯明亮,照着桌子上那些散发着微弱热气的肉,还有那些葡萄酒,瓶子里的和杯子里的,都是深红的颜色,像新鲜的牛血。他们吃得很少,喝得很多。我和妹妹吃得很多,喝得很少。其实我和妹妹都是有点酒量的,但母亲不让我们喝。妹妹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呼噜。我也有点困。吃饱了肉犯困,这是我们的习惯。母亲把妹妹抱到了炕上。她对我说:“你也睡去,小通。”
“不,我不睡。”我说,“我要跟你们谈谈我不上学的事情。”
“兰总,”母亲说,“这孩子不想上学了,要到肉联厂去上班。”
“是吗? ”老兰笑眯眯地问我,“说说道理,为什么要休学? ”
我打起精神,说:“因为学校里教给我的东西是没有用处的,因为我对肉很有感觉,我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
老兰愣了一下,突然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说:“小通,你是个怪才,没准还有点特异功能,我不敢得罪你。但学还是要上的吧? ”
“坚决不上了。”我说,“让我继续上学是浪费我的生命。
我每天都从阴沟里钻到肉联厂去参观,我发现了很多问题。如果你们让我去肉联厂工作,我会帮你们解决这些问题。“
“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疯话了,睡觉去,”父亲不耐烦地说,“我们有事情要商量。”
我还想争执,但父亲板着脸,怒吼了一声:“小通! ”
我嘟哝着进了里屋,坐在炕前一把新近添置的红木椅子上,听着外屋的动静,看着外屋的情景。
老兰把玩着高脚玻璃酒杯,让杯子里的酒转来转去。他冷冷地问:“老罗,玉珍,你们说,我们这个干法,是赔还是赚? ”“如果肉价提不上去,肯定要赔。”母亲忧虑地说,“他们并不因为我们的肉不注水就给加价。”
“我来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事,”老兰呷了一口酒,说,“这几天我和黄豹冒充肉贩子到周围几个县的肉联厂去转了转,看了他们的成品肉,发现大家都在往肉里注水。”
“可我们是在大喇叭里当着领导的面吆喝过的。”父亲低沉地说,“这才过去几天? 言犹在耳嘛。”
“伙计,”老兰说,“没有办法,眼下的市场就是这样,你不愿意往肉里注水,我也不愿意往肉里注水。但我们不注水,别人注水,我们就要赔,就要倒闭。”
“我们应该想别的办法。”父亲说。
“你说吧,”老兰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确实很想堂堂正正地干点事情,如果你有好的办法,我们坚决不注水。”
“我们可以去向有关部门反映,揭发那些往肉里注水的厂家。”父亲有气无力地说。
“这也算是个办法? 你说的那些有关部门,掌握的情况比我们多得多,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也没有办法。”老兰冷冷地说。
“蟹子过河随大溜嘛,”母亲说,“大家都注水,我们不注水,除了说明我们傻,别的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们可以干点别的,”父亲说,“为什么非要屠宰? ”
“我们除了屠宰还能干什么? ”老兰冷笑道,“这是我们的长项。就说你那估牛的本事,也是屠宰行当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算什么? ”父亲说,“我是一无所能。”
“我们都没有别的本事,”老兰说,“但我们干屠宰有优势。
即便是往肉里注水,我们也比他们注得巧妙!?
“注吧,罗通,”母亲说,“我们总不能干赔本的生意吧? ”
“你们都要注,那就注吧,”父亲说,“只要检疫站老韩他”们那边不找我们的麻烦就行了。“
“他敢,”老兰说,“他是我们喂出来的狗! ”
“翻脸的猴子变脸的狗啊! ”父亲说。‘“你们只管放开胆子干,老韩那边我去摆平。不就是再陪他们打几桌麻将吗? ”老兰说,“其实他很清楚,检疫站是因为肉联厂而设,肉联厂存在着,检疫站才会存在。”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父亲说,“但是我希望我们不往肉里注福尔马林。”
“那是自然,我们都是有良心的嘛,吃肉的人,多半还是老百姓,我们要为他们的健康负责。”老兰严肃地说,“我们要注最清洁的水,”老兰轻松地说,“其实,注人微量的福尔马林,对人并没有什么危害,没准还能防癌抗病,延缓衰老,益寿延年呢。但是我们保证不往里注福尔马林,我们的目标很远大,我们不是过去的那种一家一户的小屠宰,我们是大屠杀,拿不准的事我们不做,不能拿人民的健康做试验。”老兰换上了一副笑脸,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要把肉联厂建成现代化的大企业,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