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出书版) 作者:寒川子-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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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习俗,平民死后,入殓三日方能下葬。村人留他连过两夜,于第三日向晚时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将他抬往村南的祖坟安葬。
送葬途中,一长溜人披麻戴孝,号哭声声。
因桐木寿材不重,村中石匠又都是力气人,因而只用了四人抬棺。四个抬棺者中,走在后面的是死者的两个邻居,也是一对叔侄。将要走到坟地时,侄儿小声对叔父说:“六叔,前日入殓时,我见里面的这人——”朝棺材努了一下,“脸色乌青,吓死我了!”
这位六叔额上虚汗直出,明显一副勉力支撑的样子,但还是瞪他一眼:“不要胡说,小心被他听见,抓了你的魂!”
说话间,六叔陡然打个趔趄,但又挺住了。侄儿做副鬼脸,正要嘲笑六叔胆小,突然呆了,怔怔盯住他道:“六叔,你脸上也——也泛青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地,六叔再也支持不住,两腿一软,歪向一边。棺木陡然失去一角支撑,滑掉于地。
侄儿放下抬杠,哭叫道:“六叔!六叔——”
众人闻声,齐围过来。
侄儿一把抱住六叔,走到路边。六叔的脸色越来越青,一手紧抵喉咙,一手指着棺材,费尽气力说道:“是——是他——”
侄儿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两眼发直,惨声惊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喽!”疯了般撒丫子就跑。
众人皆吃一惊,正自面面相觑,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脸色乌青,歪倒于地。众人一看,是死去石匠的年轻妻子。
众人一下子傻了。又有人发一声喊,大家各自慌神,四散逃去。
此后没过几日,附近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活人都学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没人去理死者。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村民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半跪在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疫情迅速蔓延,几天之内,竟已波及楚丘。楚丘守丞栗平闻知详情,知是瘟神来了,使人飞报相府。
这日是大朝,老相国孙机由于连拉几日肚子,偏巧告假,在府中养病。收到急报,孙机匆匆阅过,脸色一下子变了,顾不上身体虚弱,急叫家宰驾上轺车,朝卫宫急驰。
轺车在卫宫门口戛然而止。孙机在家宰的搀扶下走下车子,手捧急报,跌跌撞撞地踏上大殿前面的台阶。由于慌不择路,加上身体疲弱,一只脚板未能及时抬起,被台阶上的青石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家宰眼疾手快,箭步冲上,一把扶住。
看到这种情况,家宰也就顾不上家臣不得上朝的礼数,扶起孙机,缓步走上宫前台阶。
正殿里,众臣正在向卫成公奏事,突然看到孙机进来,顿时一怔。孙机冲前几步叩拜于地,手捧急报:“启禀君上,楚丘栗将军快马急报,平阳、楚丘陡起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则顷刻暴卒,轻则残喘数日而毙。眼下死者逾百,百姓闻风色变,民心惴惴——”
听到“瘟病”二字,满朝文武皆惊,面面相觑。
内臣急走过来,从孙机手中接过急报,双手呈与卫成公。卫成公颤着双手接过,目光扫视一遍,神情竟如呆了一般。
孙机小声奏道:“君上——”
卫成公醒过神来,长叹一声:“唉,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兵祸前脚刚走,瘟神后脚就到,难道是上天亡我卫室不成?”将头转向孙机,“老爱卿,可有除瘟之方?”
孙机摇头道:“按史书所载,禹时洪水泛滥,雍州闹瘟,历时三月,尸横遍野,死者逾十万计;武王伐纣之时,殷地闹瘟,死者不计其数,国都几无御敌之兵……君上,瘟祸不比兵祸。兵来尚有将挡,瘟祸……”
卫成公声音发颤,目光转向朝臣:“这——这可如何是好?”
太师眼中闪过一道冷光,眼珠子连转几转,趋前一步:“臣弟有奏!”
卫成公忙将目光转向太师,急切问道:“快,爱卿有何妙策?”
太师缓缓说道:“据臣弟所知,瘟病是天杀之祸,无方可治!”
卫成公一下子怔在那儿:“这——爱卿是说,寡人获罪于天了?”
太师瞥一眼孙机,别有用心道:“君兄是否获罪于天,臣弟不敢妄言。不过,眼下天降瘟神,却是实情!”
卫成公沉思有顷,目光缓缓落在太庙令身上:“爱卿主司祭祠,可否代寡人问问,寡人因何使上天震怒,降灾于卫?”
太庙令跨前一步:“回禀君上,恕微臣斗胆犯言,前番戾气上冲,彗尾扫庚,当是上天示警。微臣已将上天所示奏报朝廷,朝廷却置上天所示于不顾,不当战而战,招致平阳屠城、楚丘、帝丘被围之祸。战事完结,朝廷又未及时敬天事鬼,化散戾气,终酿此灾!”
太庙令振振有词,不言君上,只言朝廷,矛头显然是指向相国孙机的。卫成公听得明白,半晌无言,末了长叹一声:“唉,战后理当敬天事鬼,寡人只顾忙碌,竟是误了。瘟神适卫,罪在寡人哪!”又顿一下,抬头望向太庙令,“爱卿可否代寡人祈请上天,请上天召回此神,化解灾殃?”
太庙令奏道:“回禀君上,微臣并无此能。不过,据微臣所知,大巫祝可神游上天,沟通鬼神,君上何不召他试试?”
卫成公眼中亮光一闪:“快,有请大巫祝!”念头一转,“慢!摆驾太庙,寡人亲去恳请!”
卫国太庙位于宫城东南约三里处,从地势上讲,是帝丘城内制高点。太庙十分古老,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卫成公东迁帝丘后盖起的首批建筑,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奢华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宫城。但宫城几经扩建,太庙自建成后一直沿用至今,因而早与宫城不可攀比。尽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庙仍旧不失其初建时的尊贵和典雅。
太庙自建成后,国家大小事项,从任免吏员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断的,历代卫公均要到太庙求大巫祝问卦。这也使太庙变了性质,名义上是卫室的祭祠场所,实际上却是卫国的权力中心,是决策卫国大政的终端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庙的太庙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热。而按照祖制,太庙历来由太师管辖,决定太庙令、大巫祝人选的自然是当朝太师,因而,太师在朝中可谓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然而,卫成公即位不久就起用孙机为相,太庙的作用陡然降低,因为国家大事,无论多么棘手,孙机总有办法应对,且大多应对得还算得体。时间久了,卫成公遇事只找孙机商议,只在年节祭祠、婚丧嫁娶时才去太庙。太庙权力大大削弱,太师自也风光不再。前番魏人打来,太师看准情势,极力主和,不想孙机却一意抗战,使他猝不及防,在满朝文武面前灰头土脸,面子尽失。太师本寄厚望于战事的结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袭河西,魏人主动撤兵,孙机死命一战,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师、太庙令、大巫祝等甚是失落,正自苦无良策,偏瘟神下凡相助来了!
就在卫成公摆驾太庙之时,大巫祝正端坐于庙堂殿前,双目微闭,似已入定。小巫祝急走进来,在他耳边私语一番。大巫祝全身震颤,二目圆睁,光芒四射:“哦,瘟神降于平阳、楚丘,君上亲来恳请?嗯,太师何意?”
“太师吩咐,相国孙机从未敬天事鬼,力促君上以弱抗强,上天震怒,方使瘟神下凡,以惩戒卫人。太师要上仙作法祭天,沟通瘟神,莫使他犯境帝丘,殃及都城,同时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机迫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听那孙机蛊惑!”
大巫祝沉思有顷,冷光收拢,眼睛闭合,似又恢复入定状态,口中迸道:“转禀太师,就说小仙心中有数了!”
这日黄昏,就在卫成公摆驾太庙后不到两个时辰,十几个皂衣宫人手持令箭匆匆走出太庙,各乘快马,分驰全国各地。其中两匹快马径奔帝丘西门,一匹出城,如飞般朝楚丘驰去。另一匹在城门处停下,马上皂衣人勒住马头,朝城门尉宣旨:“城门尉听旨!”
城门尉叩拜接旨:“末将接旨!”
皂衣人朗声宣道:“平阳、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命是从!”
“末将遵旨!”
“传大巫祝令,自接令时起,关闭城门,许出不许入,违令者斩!”言讫,皂衣人将一只令箭抛落于地。
城门尉捡起令箭,朗声说道:“末将得令!”
皂衣人也不答话,打转马头,朝另一城门急驰而去。
望着皂衣人渐渐走远,城门尉朝众军士喝道:“还愣什么?快关城门!”
八名士兵“刷”地拉起吊桥,“吱呀”一声将城门重重关上。
因已天晚,外出办事或干活的市民正在陆续返回,排队入城。猛然看到城门关闭,众百姓急了,齐冲上来,拼命打门,顷刻间,悲哭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驰出西城门的皂衣人快马加鞭,不消三个时辰,就已赶到百里之外的楚丘,在守丞府前翻身下马。此时虽已深夜,因有瘟疫的事,府中仍是灯火通明,守丞栗平正在召集城中长老及属下众将商议治瘟大事,听闻君上使臣到,赶忙出府,将皂衣人迎入,叩拜于地,等候宣旨。
皂衣人在堂中站定,宣过诏书,朗声说道:“传大巫祝令,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上天行罚,不可救赎。当封其门户,待瘟神行罚之后,焚其房屋,火送瘟神!违令者斩!”
栗平一怔,迟疑有顷,叩首道:“末将遵命!”
可能是惧怕瘟神,皂衣人匆匆留下诏书、令箭,不顾夜深路遥,竟又上马飞驰而回。
送走使臣,栗平独坐于堂前,凝思有顷,使人召来属下部将,转达君上旨意,安排他们执行大巫祝之令。
天刚蒙蒙亮,全身甲衣的将士兵分数路,在各处交通要塞设立关卡,限制臣民走动。早有人将卫成公的诏书和大巫祝的命令制成告示,四处张贴。对于罹瘟区域,则使人将告示内容通过鸣锣喊话,晓谕臣民。
一时间,平阳、楚丘就如一片死地,除去拿枪持戟的甲士之外,根本看不到走动的活人。无论是臣民还是兵士,人人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没有人高声说话,连哭声也难听到。
一队兵士如临大敌般前往瘟病的始发地石碾子村,将各家各户围定,不管里面是死是活,只用木条、铁钉将门窗从外面钉死。
一家院落里,两名士兵闯进院子,不由分说,将人赶进屋中,关上房门,将门从外面锁上,叮叮咣咣地钉起封条来。房内传出拳头捶门的声音,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哀求:“官爷爷,我们一家老小好端端的,奴家没有不事上天哪,求求官爷放我们出去,瘟神没到我们家,求求官爷,放我们出去吧……苍天哪,您睁开眼睛,救救我们吧!”
伴随着女人哭求的是一个男孩子稚嫩的叫声:“阿姐,我渴!”
接着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弟弟别哭,阿姐这就舀水去!”
正在敲钉的士兵心里一酸,犹豫一下,眼睛望向另一士兵:“这家好像没有生瘟,要不,给她们留条活路?”
另一士兵横他一眼:“找死啊你,快钉!”
敲钉声再次响起。
在都城帝丘,天刚迎黑,大街上就已空空荡荡。不远处,一个值勤的兵士一边敲锣,一边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