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先生又陷入沉默,她又加了一句:“那么你说呢? ”
“这只不过是他根据假设所做的判断罢了。”
“我知道。可是他凭什么这么想呢? ”
“他说,直接去找律师——这么做太矫情了。”
“他那么说太荒唐了! 这么做很有道理啊! ”
“是啊。他的想法就是这样。太合理了。太有道理了。
马克文说,每一件事都太有道理了。他认为,一个孩子在离家好几年后,一回
到家乡应该会先回家才对。“
“那他就太不了解柏特了。这十足是柏特的做事方法。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先
到家庭律师那里,告知真相,然后再间接让家人知道。他一直都是设想很周到,而
且一点都不自私的。我并不觉得马先生的分析有道理。”
“我只是觉得应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桑度先生说,他的样子还是很可怜。
“当然,当然,”碧翠很同情地说,她的脾气好了许多:“你有没有告诉马先
生柏特——或者说那个男孩甚至记得在奥林匹亚哭出来的事? 我是说,他主动提起
这件事来? ”
“我告诉他了”。
“这样他还是认为他说谎? ”
“这也是他认为太矫情、太作假的部分。”
碧翠哼了一声。“这是哪门子想法! ”她说:“我认为法院都是这么做的。”
“这是所谓的分离法。情感上一点都没有介入。这样做可以把我们的理智和感
情分离开来。”
“是的。”碧翠回答,神情很严肃。“如今,赫曼先生也没办法帮我们忙了—
—你知道吗? 他们一直没找到他。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是啊,我听说了。可怜的家伙。”
“现在我们什么身体方面的证据都没有,看来我们得依赖那孩子说的故事了。
我是说,如果要查证的话。我想这是做得到的。”
“哦,相当容易。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有日期和地点可以查。这也是马克文的
想法——是的,是的,是可以查证的。当然我也确定可以查得出来。他不会提供我
们没有道理的证据。”
“事实上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没有。我——是,是,是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碧翠双手抱着胸。
“那么你多快可以安排我和他见面呢? ”
“这个——我也想过,我想一点也不需要安排,你知道。”
“什么? ”
“我是想这么做——如果你同意的话——就直接上门去找他。不必事前通知,
直接去。这样你就可以看到他真正的样子,而不是他要你看到的样子。如果我们跟
他约个时间在这里见面,说不定他会——”
“我知道,我明白。我很同意。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吗? ”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桑度先生的语调透出一个律师找不出理由拒绝的懊
丧。“当然,也有可能他出去了。但我们至少可以去看一下。哦,你的茶在这儿!
你先喝点茶吧,我叫阿瑟让森生请维理帮我们叫部出租车。,,”有没有比较浓的
饮料? “碧翠问。
“恐怕没有,恐怕没有。我一向没有在办公室放瓶酒的习惯。不过如果你需要
什么,我可以请维理帮你——,,”哦,不,不,谢谢你,没关系。我喝茶就好。
听说茶的后劲强些。“
桑度先生看起来好像要拍拍碧翠的肩鼓励她的样子,但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
么做。他的确是一个很体贴的人,碧翠想,只是,只是,并不怎么强壮可依靠。
“他有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换了法拉这个姓的? ,,他们坐进出租车以后,碧翠
问。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桑度先生回答,声音又如同先前那样干涩。
“你想他混得很不好吗? ”
“他没有提到钱,但看起来穿得不错,只是和英国的流行式样有点不同。”
“他没有提说要借钱? ”
“没有,完全没有。”
“这么说,他不是因为没有钱才回来的。”碧翠说着,心里感到颇为安慰。她
稍稍往后坐稳,心里轻松了一些。
说不定事情并不至于那么棘手。
“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为什么平立克区衰退得这么快。”他们的车通过平立克的
街道时,桑度先生故意打破沉默说:“街道这么宽,交通不忙,也不像邻近的地区
那么脏。为什么那些有钱人不再住这儿而一直留在贝尔格? 真不懂! ”
“这是有原因的。”碧翠迎合着他的话题:“他们不愿意和新搬进来的平凡升
斗小民住同一地区,怕贬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停在那栋房子前面时,她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房子的油漆都剥落了,
墙壁也相当斑驳,看起来是一间破落的房子。
前门开着,他们走了进去。
走廊两侧每一道门上都挂着不同的卡片,显然这栋房子是按房间分租的。
“他的地址是59K ,”桑度先生说:“我想K 应该是房间的号码吧。”
“房间是由地下室往上数的,”碧翠道:“我这边是B 。”于是他们往上走。
“这边是H ,”碧翠说,看了一楼一个房间一眼:“应该是上面一层。”
第二楼也就是最上面一层了。他们在阴暗的楼梯口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下。他出
去了,她想,他必定是出去了。
一切都要再从头来了。
“你有没有火柴? ”她问。
“有的,有的。”桑度先生忙不迭地帮了忙。
“I 和J ,”她读着前边两个房间的号码。
那么应该是后面的房间了。
他们在走廊上站了一下,瞪着那个房间看。接着桑度先生打定主意,走上前敲
了门。
“进来! ”一个声音说。这是个低沉童稚的声音,和柏特那相当成熟的声音不
太一样。碧翠比桑度先生高了足足一个头,可以从桑度先生的肩膀上看到那个男孩。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这个男孩像西蒙的程度,竞远超过像柏特的程度! 她的心思一
直充满了柏特的样子:原先是模糊的印象,经过她的努力寻索,如今已较为清晰,
可以和成人的形象做比较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她整个心思全被柏特的形象
占满了。
现在在她眼前的,则是一个和西蒙一模一样的人。
男孩从他坐着的床沿站起来,并且把戴在左手上、他正缝补着的袜子拉下来,
一点都不慌忙,也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碧翠一点都不能想像西蒙补袜子的姿态。
“早,”他向他们问安。
“早,”桑度先生回道:“希望你别介意,我给你带来了个客人。”他往旁边
移动了一下,让碧翠可以走上前。“你知道这是谁吗? ”
碧翠的眼睛遇上了男孩冷静的眼光,看着他如何认出她,她的心脏猛烈地撞击
着她的肋骨。
“你换了发型了。”他说。是啊,当然嘛,现在流行的发式和八年前大不相同
了,难怪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么,你认识她哕? ”桑度先生问。
“当然啊,是碧翠姑姑。”
她等着他走上前来,可是他一动也不动。停了一下,他开始给她找个坐的地方。
“恐怕只有一张椅子了。如果你不靠着它的背坐,就不会有事。”他一面说,
一面拉出一张有着靠背,座位有小洞的椅子来。
“你介意坐在床上吗? ”
“我站着就好:谢谢,我站着就好。”桑度先生急忙地说。
并不是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像西蒙,碧翠沉吟着,看着那个男孩子小心地将针
插在袜子上。可是整个给人的印象却是像极了。一旦你仔细端详,那种令人吓一大
跳的相像就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家族间那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亚叙别女士不想等到我们在办公室里安排个会面时间,所以我就直接带她来
了。”桑度先生说:“你看起来并不特别——”他故意不说完句子的后半部。
男孩子用一种友善却不带笑容的表情看着她说:“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欢迎我
回来。”
这是一张很奇怪的、不生动的脸,就像小孩子画出来的脸一样。脸上每一个部
分都没有错,比例也都对,但就是缺少了生动。连嘴巴都和小孩子画的一样,呈现
出不妥协的一条直线。
他走过去把袜子放在衣柜上,她发现他的脚是跛的。
“你的脚受伤了? ”她问。
“在美国跌断了。”
“可是如果脚还疼,你这样能走路吗? ”
“哦,早就不疼了,”他回答:“只是短了一点。”
“短了! 你是说,再也不能恢复了? ”
“应该是吧。”
他的嘴唇很敏感,她注意到,虽然很薄,当他说话的时候,可以表达很多东西。
“可是总有办法的,”她说:“这只表示当初医生没把你的脚治好。那个医生
一定不是什么好医生。”
“我不记得有什么医生医治我。也许那时候我昏过去了。他们该做的都做了:
把重的东西挂在我的脚下边……
什么的。“
“可是,柏——”她开口叫他,可是没办法把他的名字说完。
他补上了这个空隙,对碧翠说:“在你还没有完全确定以前,不需要叫我什么
名字。”
“现在的外科技术神奇得很,”碧翠继续说,也是有意遮掩方才的漏洞,“这
是什么时候的事? ”
“我得想一想。大约两年前吧,我想。”
除了一两个音节带着一丝儿美国味外,他的口音倒是没什么不对劲。
“嗯,我们得想想办法。是从马上跌下来的吧? ”
“是的。那时我的反应太慢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呢? ”
“你告诉桑度先生你在马场工作。你喜欢那个工作吗? ”她想,就当做是随便
闲聊吧。
“那是生命中最大的享受。”
她不再觉得这是什么闲聊了。“真的? ”她很高兴地说:“那些西部的马怎么
样? ”
“当然,大部分都只是马马虎虎啦,但是偶尔会遇到一匹真正的好马。有些是
真的很不错的。”
“你有没有一匹你自己的马? ”
“有,我有一匹叫‘烟儿’的马。”
她注意到当他提起马时,他的音调改变了。
“那匹马后来怎么了? ”
“我把它给卖了。”
碧翠开始非常希望这个男孩果然是柏特。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桑度先生从她的眼光里看出她的恳求,于是说:“亚叙别女士并无意刁难你,
可是你明白这件事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求证。如果这只是单纯的浪子回家,只要你姑
姑接受,一切都没问题,可是你知道现在这件事还牵涉到财产的问题。这是整个财
产应该交给谁的问题。在你正式继承这笔原该让柏特继承的财产之前,一切细节当
然都必须清清楚楚,一点疑问也没有。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情况。”
“我完全了解。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你一切都调查完毕,而且一点疑问也
没有。”
“可是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呢? ”碧翠说,带着嫌恶的表情环视着房间四周,
以及窗外林立的烟囱。
“我住过不知多少比这儿还不如的地方呢。”
“也许吧。可是你总不能留在这儿。如果你需要钱,我们可以给你一点。”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留在这儿好了。”
“你只是想要和人隔离? ”
“不。这儿很安静,很方便,也不受什么干扰。你一旦住过大通铺,就会知道
有一个自己的地方是多么宝贵。”
“很好,那你就留在这儿吧。我们可以——可以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吗? ”
“要是再有一套外衣就很好了。”
“很好。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桑度先生,他会给你准备的。”说到这里,她猛然
想起,如果他去找他们的家庭裁缝做衣服,恐怕会引起一些骚动,于是她加了一句
:“桑度先生会告诉你他的裁缝的地址。”
“为什么不去咱们家的裁缝华特先生的铺子呢? ”男孩问道。
她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在那儿了吗? ”
“哦,当然,他们还在那儿,可是如果现在去找他们,恐怕要解释个老半天。”
她这么说时,必须尽量克制自己——她必须一再地告诉自己,任何人都会有办法找
到亚叙别家裁缝的名字的。
“哦。这样我知道了。”
她又继续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过了一阵子就准备走了。
“我们还没有把你的事告诉家人。”她在离开前又说:“我们想最好还是等到
——等到桑度先生说的,一切都清楚了,再告诉他们。”
听到这里,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刹那间,他们两个好像联成了一
伙,有着共同的秘密笑在心里。
“我了解。”
她转向门口向他告辞。他站在房间的中央,目视着她离去。而桑度先生则陪着
她走了出去。他看起来很孤单。
她想:“如果他真的是柏特,如今他回来了,而我却把他留在这种地方,好像
他只是个客人一样——”一想到这个男孩是这样地孤单,真令她无法忍受。
她又走回到他面前,轻轻地用戴上手套的手托起他的脸,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
下。“孩子,欢迎你回来。”她说。
第八章
于是柯史诺律师楼开始了他们的调查工作,碧翠也回到莱契特去处理成年礼延
期的问题。
她应该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就告诉孩子们这件事吗? 如果不告诉他们,
她可以找什么借口不在订好的日子举行成年礼呢? 桑度先生不赞成现在就告诉孩子
们。马克文的判断对他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而且他也极力地想找出破绽来。他想,
现在就把孩子牵扯进来并不是很恰当。
这一点碧翠是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