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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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痛得呻唤,她全身都叫人踢伤了。
回到家里,奶奶就躺下起不来了。奶奶的胸口痛得厉害,一咳嗽就痛,说话也痛,一动弹全身都痛。奶奶说那个人可能把她的肋巴骨踢折了。这样一来,他和奶奶的生计就靠他一个人了。好在过了两天,队里食堂又开始供应粮了,一天两顿面汤,一顿二两[5]。听说是省上拨下来的救济粮。
大概是正月十八九那一天吧,好些年以后,拴拴还记得那是奶奶躺在炕上的第五天的下午,他正在灶房门口洗地软儿,生产队长邢成民走进来了。邢成民就是那个在食堂里打了他一柴疙瘩的人,是他家的一个远亲,比他父亲小几岁。他问,拴拴:你奶奶呢?
我奶奶在炕上睡着呢。你找我奶奶咋呢,邢家爸?
邢成民说商量个事,就进了上房。拴拴放下地软儿跟进去时,邢成民正在跟奶奶说话。
那家娘,我想给你的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去,你看好不好?
奶奶已经在炕上坐起来了。奶奶嘶哑着嗓门说:邢家爸[6],你能给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就好得很呗!就是不知道你把他安排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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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1 02:50
公社里成立了个幼儿园,专门收养娃娃的。他们一天半斤粮,比社员的口粮还多。你叫去不叫去?
那好得很嘛,我咋不叫去哩!
那他走了谁伺候你哩?你下不来炕了。我给你说实话,那家娘,拴拴还不够去幼儿园的条件,人家要的是没大人照看的娃娃。我是思谋着你下不来炕了,顾不上他了,我给大队长说了个好话,大队长同意叫他去的。
奶奶很感激地说:那我就把你谢一下,你叫他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我的事好办得很,二后人还活着呢,他还不从食堂里给我端一碗汤吗?
那好,那好,只要你舍得,那就叫他到幼儿园去。然后邢成民扭过脸来对着拴拴说,拴拴,我说的话你听下了吧?去,一会儿你就跑上了去,到公社幼儿园报到去。在第三铺呢,就是王占魁家的院子。王占魁家知道吧,就是那个开下杂货铺的掌柜的家!
拴拴说知道,邢成民又说,你走的时候把年年也叫上,还有陈家的那个丫头芹芹也叫上。那两个娃娃也没人管了,也孽障得很,叫到幼儿园活个命去。
听说有吃饭的地方,奶奶又叫去,拴拴高兴得很,跑去把二爸叫来,把奶奶安顿了一下,就去找年年和芹芹了。年年正在麦场上抖麦草找粮食颗颗呢。他一说,两个又一起去叫上了芹芹。这两个人都比拴拴大一两岁。
从槐树湾到第三铺公社管委会所在地第三铺镇也就是四里路,他们走了一顿饭功夫就到了。管理幼儿园的是公社的通讯员,把登记册拿过来叫他们登记。年年和芹芹都上过二年级,那拴拴一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还不会写槐树湾三个字,芹芹替他写上了。
登记完了就到吃晚饭时间了,炊事员烧下的糜面汤,大黑碗一人一碗。这是从会宁要饭回来以后吃的最好的一顿饭,糜子面汤稠咚咚的,但喝完了汤肚还不饱,心里还想再吃些才好。拴拴就对年年说,咱回队里去吧,再混着喝一碗汤。年年是个瘦长个子,也是被糜面汤勾起了饥火,说,走。两个人又把芹芹叫上了,一路下坡跑回了槐树湾。生产队的食堂正在打汤,他们三个人就都去食堂了。不料队长在食堂门口站着,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问,你们咋又回来了?
拴拴机灵,抢先回答,人家叫队长领着去呢。个人去了不行。
但又怕队长真去了识破他的谎言,就又补充一句:人家说了,队长写个条条也行哩。
混着又喝了一碗汤,这天他就住在家里了,翌日早晨忙忙地往幼儿园跑,去喝幼儿园的汤。幼儿园一天三顿汤,喝完了早上一顿,年年说咱再回队里混碗汤去。拴拴说那不敢了,队长已经开条子了,再去就识破了。
幼儿园是初办,这时才二十几个娃娃,一个公社干部的媳妇烧汤。头两天还行,汤稠稠的,可过了两三天就变清了,成了稀汤汤了。拴拴和年年就在一起议论:口粮都是他们几个大娃娃去公社粮管所背回来的,每天打一次,一人半斤的量,然后自己在磨子上磨出面来,汤怎么一天比一天清呢?他们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媳妇把他们磨下的面没有用完,剩下的都装进一个陶土罐子里放在一个条案上。这天已经给娃娃们舀汤了,汤还是那么清,拴拴就跟年年说,不喝了,走,咱们给工作组反映去。他们已经搞清楚了,省上有工作组在公社蹲着抢救人命哩。两人正商量呢,芹芹听见了,说,我和你们一搭去。
幼儿园在公社大院的西头,离着也就半里路,抬脚就到。进了大院,三个人遇到了一个没见过面的生人,那人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找工作组。他们还真找对人了,那个人是定西专署的秘书长,秘书长说我就是工作组的人,你们有啥事就跟我说。他们说,幼儿园烧的汤清得很,面叫人偷了,我们吃不饱。秘书长说你们前头去,我就下来。他们刚返回幼儿园,秘书长就带着公社通讯员陈和祥进来了。看见娃娃们喝的汤还真是清得很,便问烧汤的媳妇:你烧的汤咋这么清?那媳妇说没面了汤就清了。那拴拴叫起来:不对,面没下完,罐罐里装着呢。秘书长拉过陶土罐罐看了看,叫那妇女按定量给他们三个人再烧一次汤。这次烧下的汤稠咚咚的。秘书长看着他们三人喝完才走,临走时说,以后汤清了就喘着[7]。
当天晚上,陈和祥就把那媳妇打发回家了。
在幼儿园里,那拴拴算得上大孩子了,他已经十一岁了。再说由于家人的照顾,他的身体总也没饿垮,所以幼儿园的负责人陈和祥总是叫他和年年一样大的几个孩子每天早晨去粮管所背一趟粮食,磨面,有时还要去各生产队拉烧柴,拿着公社主任写的纸条,拉着一辆排子车去。
很快的,能干活的大娃娃就增加到十几个了,原因是几天的时间里幼儿园就像吹胀的猪尿泡一样膨胀起来:各生产队哗哗地把孤儿们送来了,人数猛增到一百二十人。大的有十三四岁的,小的有两个月的——还不会吃饭,要保育员喂着吃。保育员也增加到三四个人,都是第三铺镇上找来的妇女。管两三岁以下的十几个小娃娃的是一个老奶奶。
此后就再也没有增?,反而急剧地减少!原因是虽然不断地有孩子被送来,但送来的人比死去的要少得多。
从?拴拴进幼儿园的第一天,他就看见每天有几个大孩子把死娃娃抱出去。那拴拴到了不惑之年的时候,对人说起幼儿园,也总是说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娃娃们进了幼儿园之后差不多都拉起痢疾来,有的人头上还长疮,流脓。他说,所有的娃娃都爱打嗝儿,喷出一股特别熏人的气味。他后来思想,是不是吃草吃野菜惯了,人的肠胃已经习惯吃草和消化草了,而进了幼儿园吃上些面,肠子和胃倒不接受了!肠壁挂不住面食了!他说,外边的人说幼儿园的娃娃们死得多是因为吃多了面粉胀死的。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那时候吃粮的标准是半斤,根本吃不饱,饿得没法时还跑出去在粮管所院子里,拣各生产队驮救济粮的人们撒在地上的粮食颗颗,有时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在装粮的麻袋里抓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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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1 02:51
娃娃们死得太多了,有时候一早晨要抱出去五六个。那几个抱死娃娃的大孩子一天要加一碗汤,不加汤他们不愿抱。
和那拴拴睡一炕的一个娃娃,比他小一岁。那娃娃进幼儿园时还能走路,尽管腿软,走路摇晃。过了三天那娃娃就拉得睡在炕上起不来了。有一天,炊事员做的穷馍馍,——就是把泡软的干菜叶子放在笼屉里,上边撒了一层面粉,蒸熟,然后搅拌成菜团团,就可以吃了——那娃娃的一份打在碗里之后没吃,那娃娃已经吃不下食物去了,但他把碗抱在怀里躺在炕上。其他的孩子们想吃,不断地凑到他跟前看死了没有。等到那娃娃一咽气,几个娃娃扑上去抢着吃了。其中有于季林。
于季林兄弟两个都进了幼儿园。于季林的弟弟身体瓤,脱肛,肠头脱出来半尺长,吊着。于季林把破布鞋放在炕洞里烤热了用鞋底给弟弟往上托。
二月初的一天,公社的妇女主任和通讯员陈和祥一起来到了幼儿园,把七八岁以上的大娃娃集中到院子里坐下,对大家宣布:
娃娃们,公社接到县上的通知了,过两天要把你们送到县上去,然后再转到定西县去。专署在定西县城里成立了个儿童福利院,专门收养你们这样的没娘娃的,叫你们在那达吃,在那达住,还要上学。你们要感谢共产党对你们的关怀,旧社会的时候,遇上荒年,饿死就饿死了,谁管你们呀!共产党管你们,你们要记住共产党对你们的恩情,世世代代不能忘……
接下来妇女干部还说,娃娃们,你们能回家的就回家去一趟,身子瓤的走不成的叫旁人捎个话给你们的家里人——就是你们的亲戚呀哥呀姐呀,说一下,过两天就走了,有啥事了这两天就安排一下。你们去了就不能随随便便回来了。你们当中可能还有不愿去的,也有家里的亲戚不叫去的,那你们就不要去了。
妇女主任说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因为娃娃们已经议论纷纷嚷成一片了:去,还是不去;能去还是不能去……拴拴和年年挨在一起坐着,年年问他:你去不去?拴拴回答:
我不去!
年年十分惊讶:咋哩?
我走了奶奶谁管哩。你去不去?
我去。
我不去。我舍不得奶奶!
年年沉默了一下又说,你瓜[8]着哩!你在家就能管了你奶奶吗?你能给你奶奶吃,还是能给你奶奶喝?
不是管了管不了,我是舍不得奶奶。
公社妇女主任来过的第二天,拴拴回了一趟家。
拴拴来到公社幼儿园才十几天,他已回过三趟家了。他想奶奶,他也担心二爸照顾不好奶奶,奶奶病着呢。前几天他回到家中,奶奶自己拄着拐棍去食堂打汤,在路上绊倒了,把汤洒了。他说过二爸的小儿子,叫二爸的小儿子和奶奶在一搭儿睡去,给奶奶端汤倒水做个啥。二爸的小儿子不愿去,二爸自己又走不动路。
拴拴回家,是因为这天是二月二,傍晚食堂炸了油饼,一人给了两个,比平常的量多了一倍。把自己的那份油饼拿到手里之后,他吃了一个,另一个举在手里往家奔。油饼太香了,吃头一个的时候他就想到叫奶奶也吃口油饼。
他走得很快。他想把油饼给了奶奶就回来。这些天幼儿园管理严格了,有的娃娃离家近,吃了饭就往家跑,陈和祥说了,谁再跑幼儿园就不要了!陈和祥在公社当通讯员,又管着幼儿园,但近来常常晚上来查夜,发现不守纪律的真训哩。但是有一件事搞得他太痛苦了:他一路走着,不断地看油饼,放在鼻子跟前闻。油饼的香味太诱人了。是清油[9]炸的,油饼的颜色金黄,浓郁的香味馋得他流口水。
走着走着他就忍不住了,咬了小小的一口。他在心里说,吃这一口,就吃这这一小口。但是这一小口嚼碎咽下去之后,又忍不住了,又咬了一小口。
当他走到那一次和奶奶拾洋芋的地方时,一块油饼只剩下半个了,他却还是想吃。油饼真香呀,真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