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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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看来,这种“无用”仅仅是满足人们智力和好奇心需要的东西,是没有任何价值的。雍正皇帝的观点代表了大部分中国人的看法:“于器用服玩之物,争奇斗巧,必将多用工匠以为之。市肆中多一工作之人,即田亩中少一耕稼之人,此逐末之所以见轻于古人也。”(《清世宗实录》卷七五)
而杨广对外部世界的强烈兴趣则更为不祥。如同中国的地理环境一样,中国文化是一个封闭自足的体系。大至天宇,小至尘埃,一切都已经有了圣人给出的板上钉钉的解释。从根本上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物”。一切探险、好奇,唯一意味的就是“浪费”、“不安分”、“危险”。所以,中国文化提倡的是“父母在,不远游”,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百动不如一静”。
史学家认为,杨广的欲望是危险的火种,必将烧毁王朝的前途。
十六
史家对杨广的非议并非全无道理。应该说,显赫的功业并不能掩盖杨广政治中的致命缺点。就像史家一再提示人们的,他身上有着太多贵公子的气息。
那个曾经刻意以俭朴示人的王子被时间证明是历史上最讲究排场的皇帝。事实上,杨广最瞧不起父亲的,就是他那守财奴般的节俭。豪奢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人的天性。没有几十道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在杨广看来就不叫吃饭。不修建覆压数里、隔离天日的宫苑,在他简直就没法游玩。没有几十万旗帜鲜明的军人跟从,那简直就不能叫出巡。在政务之余,杨广又创建了由三万六千人组成的巨大仪仗,“及辂辇车舆,皇后卤簿,百官仪服,务为华盛”。(《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每一次出巡,他都要由这衣饰绚丽的三万六千人前呼后拥,后面还要携带十余万甲胄鲜明的庞大军队。
也许是文人气质的体现,他对形式非常迷恋。形式对他来讲主要是能力、威严、与众不同(与众多帝王不同)的体现。在内心深处,他觉得只有这样前无古人和近乎完美的巨大、煊赫、雄壮,才能配得上他这个古往今来最有才华、最富雄心、最高瞻远瞩的皇帝。端坐在形制奇特、高大华丽的辇车中,俯视道路两旁数十百万官员百姓在帝王的威严前匍匐战栗,他心安理得。
毫无疑问,大业前期,他是整个大隋帝国,甚至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幸福、自我意志最舒张的人。他绝不委屈自己,不守陈规陋习,绝不浪费自己生命中的一分一秒。他活着,就是为了把自己的雄心最大化,把自己的快乐最大化。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然而,年轻皇帝很少想到,他“自我实现”、“燃烧生命”,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写的人”的过程,是建立在老百姓们的血汗之上的。帝国的百姓越来越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们不关心国家大事,不了解新的政治高层的雄心与蓝图。他们只知道换了皇帝之后,劳役负担一下子加重了。
在皇帝快节奏的工作带动下,国内的几项大工程都在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周长近六十里的新都竟然仅仅不到十个月就出现了轮廓,而大运河的一期工程通济渠用时更短,这段千余里长、四十步宽的河道,仅用了一百七十一天!(刘善龄《细说隋炀帝》)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杨广的峻急严厉之下,大臣们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完成任务。为了获得皇帝的嘉奖,营建东都工程负责人把民工分为三班,昼夜不停。修治运河督工更急,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女人也被征发来负责炊制伙食。本来政府规定每人每年参加劳役最多一次,时间最长不超过一个月,然而大臣们早已经开始一年两次,甚至三次地征发民工。严格的工期要求,以打骂为主要手段的严厉监工,长时间、超负荷的劳动,恶劣的伙食,加上医疗、劳保设施的缺乏,已经导致大批民工生病甚至死亡。史书所载“僵仆而毙者十四五”,“死者十五六”(《隋书·食货志》)当然是夸大其词,但相当高的死亡率是不可避免的。
在锦衣玉食中成长起来的人观察世界的角度是有盲点的。在酝酿规划时,杨广考虑了财政平衡、物资储备、技术难题,却独独没有考虑那些提供劳役的底层民众的承受能力。从出生开始,杨广视力所及,都是奇珍异宝、雕门绣户;所交游的对象,都是王公贵族、名爵显宦;所关心的事情,都是军国大事、人事升迁。他的生活圈子从来没有踏出过贵族圈一步。仅仅是在打猎途中,他远远望见过普通民众居住的低矮草屋,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进去看一看的兴趣。在众人呵护下成长起来的人心中往往过多地装着自我,给其他人留下的位置太少。那些肮脏、“愚蠢”的底层人,在杨广眼里和他们这些贵族根本不是同一类物种,他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给他们提供粮食、布帛和劳动力。他认为免除这些民工家庭的国家租税,就已经是浩荡的皇恩。面对大臣们奏报上来的民工死亡率过高的奏折,杨广只是用眼角淡淡一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每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的丰功伟绩都是建立在平民百姓的巨大付出上,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
十七
幸运之神并没有被他那风驰电掣般的进取速度甩下,到现在为止仍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身边。自古及今,没有哪个帝王的事业进展得如他那样顺风顺水。从即位起,大隋天下连年丰收,诸项大工程都进展神速,隋帝国在杨广的领导下“凯歌行进”,皇帝的废寝忘食、百官的辛勤工作与老百姓的巨大付出见到了效果。大业五年,他迎来了硕果累累的收获之年,刚刚年届四十的皇帝喜事连连、春风得意:一座崭新的都城奇迹般地耸立于中原,这个新城周长六十里。规划大气,气宇不凡。宫城内殿阁高耸,金碧辉煌;洛阳市里甍宇齐平,外码头上舳舻万计,整个城市榆柳交阴、通渠相注。杨广正式命其名为东京。
大运河的巨型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两千里的运河已经将黄河和长江沟通,这是有人类以来从没有实现的奇迹,它必将成为全国经济价值最高的黄金水道。
朝廷设立的国家图书馆藏书达三十七万卷,创中国历代之最,杨广亲自主持编纂图书三十一部,一万七千卷。科举制正式确立,大隋文治成就显赫。
杨广:被大业压垮(9)
也就在这一年,隋朝大军攻灭西方强国吐谷浑,在其故地设置了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正式将西域东南部地区纳入了隋朝版图之内。自汉武帝以来,还没有人立过如此辉煌的武功,隋朝疆域扩大到极点。
已经连续四年大赦天下,多次普免钱粮,可是财富仍然滚滚而来,人口不断高速增长。这一年的统计数字汇报上来,隋朝疆域共有五百九十个郡、一千二百五十五个县,朝廷控制的民户达到八百九十万户,全国统计出的人口四千六百零三万人。《资治通鉴》说:“隋氏之盛,极于此矣。”
要明白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只要与号称中国第一盛世的“贞观之治”做一下对比就可以知道了:“贞观时代的田地开垦量只有隋代的三分之一弱,贞观十七年的户口不到三百万,还不到大业年间的一半。”
面对着大臣们送上来的连篇累牍的赞美和歌颂,杨广心安理得。抚摸着自己胳膊上仍然年轻的肌肉,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秦始皇只留下了长城,他却将给后世留下功在万代、远比长城更有实用价值的大运河。汉武帝远通西域,可是却从来没能把青海变成帝国的一部分。隋帝国的人口数量,已经创了历代之冠,国家财政实力也远过秦汉……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可以算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之一了。在工作之余翻阅史书时,他止不住地经常想,未来的历史学家会用什么样华丽的辞藻来描绘自己取得的这些成绩?
十八
杨广怎么知道,后世在书写他的历史时,几乎没有提及这些治绩。有的史书甚至故意把大业五年的统计数字提前到大业二年,意即说明这些数字乃杨坚所创造,与他无关。
历代史家几乎把所有的笔墨都用来描写他在位期间的一些“花边新闻”:
他们说,皇帝喜欢排场,爱好新奇,他命令用羽毛给自己三万六千人的仪仗队装饰帽子。为了满足皇帝的要求,人们拔光了全国几乎所有鸟类的羽毛。乌程县有一棵巨树,高达百尺,顶有鹤巢。人们为了取老鹤的羽毛,要伐倒这棵巨树。老鹤恐怕树倒子死,乃自拔羽毛投于地。
他们热衷于渲染杨广举行的游乐活动的奢侈壮观。说什么隋炀帝召集天下杂技演员“大集东京,阅之于芳华苑积翠池侧。有舍利兽先来跳跃,激水满衢,鼋鼍、龟鳖、水人、虫鱼,遍覆于地。又有鲸鱼喷雾翳日,倏忽化成黄龙,长七八丈。……”
他们一再强调隋炀帝给天下人民带来的痛苦:“东京官吏督役严急,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相望于道。……”(《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
相对于生命的短暂,中国人更重视的是声名的久远。以何种姿态进入历史是每个大人物最为关心的事。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也许不是帝王,而是史官。史官们坐在书房里,稍稍偏偏笔头,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或者化神奇为腐朽。所以,唐代宰相韦安石说:“世人不知史官权重宰相。宰相但能制生人,史官兼制生死。古之圣君贤臣所以畏惧者也。”(《新唐书·列传第四十》)
史家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权力,是因为中国史学的主要目的不是“求真”而是“惩恶扬善”,“以史为鉴”,“使乱臣贼子惧”。目的决定手段,为了有效地“扬善”和“惩恶”,让人“感动”或者“恐惧”,就必须采用“典型写作”的方法,使善恶对比分明、忠奸一目了然,便使人知道爱什么,恨什么,学习什么、批判什么。“典型写作”的秘诀非常简单,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利用信息不对称的优势,向读者提供单方面的信息,令读者“偏听则暗”,误以为历史人物或者是毫无缺点的高大全式人物,或者是从头坏到底的十恶不赦之徒。这些技巧在隋炀帝神话的写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没有哪个民族比中国人更重视历史,从有文字开始,中国历代都设有史官,中国史书的浩繁,为世界所仅见。然而,也从来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在历史中肆无忌惮地造假:与其说中国古代历史是一个记录的过程,不如说主要是一个抽毁、遗漏、修改、涂饰和虚构的过程。
十九
如果明白自己与主流文化气质上的相克,杨广也许就不会有征服高丽的冲动。如果杨广把自己的脚步中止于大业五年,那么他在中国历史上的形象一定迥然不同。因为如果这样,“宣付史馆”的史料就可以由他自己或者他的后代来选定。
可惜历史是不可逆的,未来的评价当然不会影响杨广此时的心情。此时的杨广无疑沉醉在自己的成功中:这一切似乎可以称得上奇迹,毕竟他登上皇位才仅仅五年。除了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天才,以及上天如同对独生子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