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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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自幼有贤名,四岁时。桓温之父桓彝见而叹曰:“此子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王东海就是尚书令王述之父王承,清心寡欲,善于清谈,为政明简宽容,声誉在王导、庾亮之上,被人推许为永嘉南渡以来第一名臣,桓彝以一代贤臣王承来称赞一个四岁的孩子,可见其赏识之情——
等到谢安十来岁时,神识沈敏,风宇条畅,善行书,清言玄谈为大名士王濛所称道,谢安神童的名声传至北燕,当时年才七岁的慕容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遣人往返万里给谢安送来一对白狼眊,白狼眊是辽东白狼的眼珠子,是慕容垂打猎射获的,用白腊封存,据说有辟邪之神效,或许。七岁的慕容垂从那时起就把比他大六岁的谢安当作对手了——
陈操之笑道:“若有机会,一定代安石公把这回礼送给慕容垂。”心道:“史上慕容恪、慕容垂兄弟攻打洛阳城似乎就在这两年,怕是这次出使就会遇上,有谢安书帖和这一对金叵罗,倒是接触慕容垂的一个缘起。”
谢玄、张玄之这次与陈操之、顾恺之、谢道韫一起赴姑孰西府,陆葳蕤原以为今日找不到机会来为陈操之送行,且喜张彤云一早来陆府,请陆葳蕤陪她赴新亭送别,陆纳答允了,陆葳蕤便与张彤云先一步来到新亭,设步幛相隔,待陈操之、顾恺之与众官道别后,方命婢女请陈、顾二人入步幛相见。
步幛内另有锦幄相隔,短锄、簪花两个婢女见陈操之进来,赶紧低头退出,以便葳蕤小娘子与陈郎君说些私蜜语。
陈操之离着陆葳蕤五、六步远站定,含笑打量这盛妆女郎,高髻、鞠衣,丹碧纱纹裙,杂裾垂髾,宽博飘逸,神情更是恬淡温婉,真如顾恺之所绘《洛神斌图》里临风飘举、衣袂飘飘的洛水女神——
陆葳蕤见陈操之这般看她,俏脸微红,盈盈施礼道:“妾身为陈郎送别,祝陈郎远行一路平安,更盼陈郎早归。”说着将一个新制的香囊系在陈操之腰间,举止温婉,羞涩动人。
陈操之执着陆葳蕤的手。在她手背上轻吻一下,说道:“葳蕤,我有一件小礼物送你,是我命来德精心制作的,古来所无。”说罢从袖中出一物,长不盈尺,紫竹为骨,细绢为面,撒开成半圆扇,聚拢则似玉如意,制作极其精巧,绢面上还有绘画——
陆葳蕤接过这把奇异的扇子,展开一看,细绢扇面上画着的是一株盛开的瑞雪山茶,山茶下立着一个娇俏女郎,陆葳蕤芳心一颤,这自然是陈郎的手笔,画像虽小,但勾勒精细,神情毕肖,很见用心。
陆葳蕤喜滋滋问:“陈郎,这是何时画的?”
陈操之道:“前些日在姑孰画的,葳蕤你再把扇面转过来看——”
陆葳蕤依言将扇面转到背面。见写满了绳头小字,正是陈操之左手擅长的钟繇《宣示表》体小楷,结体架构巧密,气象雍容清新——
陆葳蕤轻声念诵扇面上书写的闲情赋:“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
陆葳蕤美眸斜睇陈操之,羞喜不已,陈郎这是赞美她风姿瑰丽、秀色绝伦,喻之为鸣玉高洁、幽兰芬芳。陆葳蕤又往下念诵:“——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陆葳蕤抬起眼来,珠泪朦朦,说道:“陈郎——”柔肠百转,低徊不已,凝眸之间,不觉忘言。
陈操之将扇子合拢交到陆葳蕤手里,说道:“葳蕤,这是折扇,前世所无,来德制作了两把,你我各一,后必有仿效者,但现在,只有我们这两把。”说罢轻轻在陆葳蕤娇嫩的唇上一吻,低声道:“葳蕤,我去了,你好生保重,等我回来。”
陆葳蕤使劲抱着陈操之,踮起足尖吻着陈操之。不忍分别,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陆葳蕤伫立新亭山下,看着陈操之骑上那匹黑鬃名马,渐行渐远,顾、谢诸人仆从百余、浩浩荡荡的车马都不见了,犹自舍不得踏上归程,心里道:“陈郎,我要等你回来,我是陈郎的妻,我绝不会入宫,也绝不会寻死,待庾皇后丧制满,我就设法上书褚太后,请褚太后下诏赐婚,褚太后曾在瓦官寺接见过我和陈郎,知道我和陈郎的情意,就算褚太后碍于我二伯父反对,不便赐婚,但定然不会允许皇帝纳我入宫,爹爹和张姨爱我,也不会强逼我入宫的,此事我自己能应付,何必告知陈郎,让陈郎忧心——”
陆葳蕤正想得出神,忽听一人道:“陆小娘子安好,小婵有礼。”
陆葳蕤“啊”的一声,赶忙道:“是小婵姐姐,小婵姐姐没有随陈郎君去吗?”
杏脸白皙的小婵怏怏不乐道:“我家小郎君让我留在建康,说出使他国等同于行军,是不能带侍女的,只带了黄小统去,这几日我把小郎君日常起居的喜好、习惯一一告诉黄小统,就不知道黄小统记住了多少!”
陆葳蕤对小婵感到很亲切,而且她上回听丁幼微说过,已故的陈母李氏曾说过让陈郎纳小婵为妾,但陈郎至今未遵母亲遗命,这自然是因为她的缘故——
陆葳蕤道:“小婵姐姐不必担心,陈郎君会照顾好自己的——小婵姐姐去年腊月被恶犬咬伤,现在无恙了吧?”
小婵有些欢喜道:“小郎君还对葳蕤小娘子说起过我的事啊,小郎君曾说,被猁犬咬伤,过了百日乃为大免,现在已经过了百日,没觉得身体哪里不适,前几日小郎君还细心为我诊视,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陆葳蕤微笑点头,又道:“小婵姐姐既留在建康,那要常来看望我。”转头对张彤云道:“阿彤,你带小婵姐姐来。”
张彤云笑道:“好,我每次来陆府都带小婵姐姐一起来。”
小婵赶紧道:“两位小娘子莫要折煞小婢,就叫小婵吧。”顿了顿,说道:“我家小郎君现在也是直呼我为小婵了,小婵姐姐的称呼是小郎君年幼时叫的,那时小郎君比宗之小郎君还小呢。”
不知为什么,小婵对陈操之不再称呼她为小婵姐姐反而有些欢喜。
第四卷 洞见 第六十六章 鲜卑丑男
三月初九,陈操之、谢道韫、谢玄、张玄之、顾恺之一行到达姑孰。当日午后,桓温在大将军府宴请西府群僚,酒过三巡,桓温面色一沉,说道:“诸位可知淮北危急?”
众人面面相觑,满堂俱静。
桓温紫石眸威严扫视诸僚,沉声道:“昨日接淮北六百里加急文书,燕太傅慕容评与龙骧将军李洪攻许昌、汝南,我军败于悬瓠,颖川太守李福战死、汝南太守朱斌奔寿春、陈郡太守朱辅退保彭城,燕军来势汹汹,欲尽取我淮北之地,我已急命西中郎将袁真等御之,明日,我将亲帅舟师屯合肥督战——”目视陈操之,道:“陈掾后日就率使团与我一道起程吧,形势危急,若氐秦趁机南侵汉中、荆襄,那时战事连绵,国无宁日矣,陈掾此番出使重任在肩。莫辞辛劳。”
陈操之躬身道:“遵命。”
筵席散,陈操之回到凤凰山寓所,冉盛、来德和沈赤黔已经等候在那里,冉盛现在是统率千人的部曲督,军服齐整,威风凛凛,躬身道:“阿兄近日就要随大司马北上吗?”
陈操之道:“后日就要启行,你的三百随行军士挑选好了没有?”
冉盛道:“三百西府精锐已经整装待命,随时可以出发。”
沈赤黔听说后天就要北上,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见陈操之看过来,赶紧躬身道:“陈师,赤黔也早已备好行装,二十名弓马娴熟的部曲随时待命。”顿了顿,又道:“若是早知要随陈师北上,我应从武康带三百部曲前来。”沈赤黔之父沈劲去年率一千壮士北戌洛阳,那一千壮士绝大部分是沈氏部曲,所以留在沈氏庄园的部曲私兵已经不多。
陈操之微笑道:“我此番是出使,并非征战——只是后日就出发实在仓促了一些,出使之前不能见骑督段思一面甚是遗憾。”
段思属于段部鲜卑一系,其父辽西公段末波曾自立为单于,后归顺石赵,石赵灭亡后,冉闵当政,中原大乱,段思随其兄段勤率部归降慕容垂,彼时慕容垂名慕容霸。因训练军队时不慎坠马折齿,遂改名慕容垂,段氏归顺慕容氏之后,首领段勤将两个妹妹嫁给了慕容垂,慕容垂封吴王,段氏姊妹分别被称作大段妃、小段妃,段氏姊妹才高性烈,与慕容垂兄长燕王慕容俊正妃可足浑氏不睦,永和十年,慕容俊称帝,建号元玺,慕容俊对勇武过人、才略卓绝的五弟慕容垂亦颇忌飞惮,纵容皇后可足浑氏告大段妃巫蛊,逼死大段妃,段勤、段思兄弟率部反叛,慕容垂为取信于慕容俊,亲自镇压段部,杀死了段勤,段思遂南逃投奔桓温,桓温授以六品骑督,现在荆州桓豁麾下训练骑兵。陈操之得知将要出使氐秦,曾向桓温要求见段思一面,以便多了解一些秦、燕两国的情况,但先前在将军府桓温既未提起,想必段思尚未从荆州赶到——
不料冉盛却道:“阿兄要见段骑督吗,段骑督前日从荆州乘船来此,现在子城军营,我陪阿兄去见他。”
陈操之大喜,用罢晚餐便随冉盛去姑孰城北屯兵的子城,在凤凰山下遇到谢道韫、谢玄姊弟,问子重何往?陈操之道:“去拜访慕容垂妻弟段思。”
谢玄道:“段思来姑孰了吗?子重是要知彼知己啊。”又近前低声道:“桓公移师合肥,我阿姊是军府参军,也是要随行的,子重代我关照一下家姊。”
陈操之看着谢道韫,含笑道:“很好,又可以一路向英台兄请教豫州诸事。”陈郡谢氏在豫州经营多年,从谢尚至谢万,可谓根深蒂固,陈操之那夜在乌衣巷听谢安、谢万谈两淮人物,大受裨益,但毕竟只匆匆一个时辰,了解不多,本想到西府后向谢道韫细细请教的,没想到后日就要启程北上,现在听说谢道韫也要去合肥,当然欢喜。
谢道韫、谢玄姊弟目送陈操之、冉盛向城北而去,谢玄道:“子重为桓公效命可谓不遗余力啊。”
谢道韫道:“子重出使氐秦乃是朝廷诏旨,并非只是为桓氏效命。”
谢道韫言语里不自觉就流露袒护陈操之之意,当然。谢道韫说得也在理,谢玄笑了笑,说道:“桓公欲插足豫州、徐州,多年来费尽心机,废范汪、贬我四叔父,但依然未能将桓氏势力扩展到豫州、徐州,此二州是建康门户,桓公不能掌控豫、徐二州的兵力,就不敢行篡位之事,现今桓公要对付的正是西中郎将袁真和北中郎将庾希,慕容评南侵,也许正中桓公下怀,桓公移师合肥,正是要排斥袁、庾的势力,然后进一步控制豫州,如此,桓公篡位之期不远矣,这是我三叔父及诸大族都不愿看到的,子重若一意为桓公效力,恐遭世家大族非议。”
谢道韫道:“阿遏与子重相交数年,不知子重为人吗?子重是借桓公之力展其胸怀抱负也,桓公年过五旬,其五子皆无贤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