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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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异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允你叔侄三人一年两次来别墅探望已经是宽宏大度了,若常常往来,岂不是徒惹非议——罢了,这次是幼微患病,就让宗之、润儿来吧,三日后回去。”
陈操之谢过丁异,心里淡淡哀愁,宗之、润儿想探望生病的母亲也要别人点头同意才行,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地位的悬殊啊,这士族的身份真是非要不可的。
陈操之即命来福驾车赶回陈家坞,明日一早送宗之和润儿来丁氏别墅,又叮嘱来福暂不要对他母亲还有宗之、润儿说嫂子丁幼微患病之事,来福答应着,驱车去了。
陈操之随丁异、丁春秋父子来到丁氏别墅,去城里请的医生还没到,丁春秋陪陈操之先去探望丁幼微。
小院冷冷清清,积雪被清扫到一边,那个老年仆妇在汲水浣衣,阿秀和雨燕都没看到身影,应该是在丁幼微房里。
陈操之和丁春秋来到楼上,正遇到雨燕锁着眉头准备下楼来,见到陈操之,惊喜道:“操之小郎君怎么来了?”又扬声道:“娘子,操之小郎君来看望你了。”
第一卷 玄心 第七十二章 清丽和忧伤
陈操之听得嫂子丁幼微在卧室里惊喜道:“小郎吗?啊,请稍等一下再进来。”
雨燕见陈操之疑问地看着她,便压低声音道:“娘子刚才喝了一碗豆粥,却全吐了,两位小郎君稍等一下吧,娘子爱洁,怕被人看到那样子。”
陈操之不由得一阵心酸,点点头,大声道:“嫂子,我和春秋到书房里坐一会,你别急。”
雨燕道:“小婢要去取热水,不能侍候两位小郎君了。”
丁春秋道:“你自去便是,我和子重到书房说话。”
陈操之和丁春秋来到丁幼微的书房,书案上笔墨纸砚整整齐齐,陈操之临摹的卫桓《四体书势》就在案头,左伯纸上还有丁幼微用《曹全碑》隶书抄录的一首乐府诗——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丁春秋看到了这首诗。颇有些尴尬。对陈操之道:“三姐平时只闭门独居。与族中女眷也少有往来。所以病了我都还不知道。阿秀和雨燕这两个蠢婢也不早早禀报我父!”
陈操之心道:“这少往来地主要原因只怕是因为你们丁氏族人责怪我嫂子遇人不淑吧。在你们眼里。我嫂子怎么都不应该嫁给我兄长地。嫂子在这里地日子哪里谈得上什么‘客行虽云乐’!”语气淡淡道:“嫂子地胃痛之疾非止一日两日了吧。”没再和丁春秋谈论嫂子地事。只说些吴郡求学之事。丁春秋只是个少不更事地士族子弟。虽然现在与他有点友情。但远谈不上交心。
大约过了半刻时间。丁幼微到书房来了。素裙洁净、肤色如雪。除了消瘦了一些之外看不出什么病容。隔案与陈操之、丁春秋对坐。浅笑道:“我知道了。小郎是来县上参加天官帝君地诞辰庆典地吧。正好遇到春秋了?我已让阿秀去吩咐厨下。多备两个人地午餐。小郎食量可不小啊。”
陈操之看着嫂子地眼眸。几乎看不出这清丽容颜下埋藏着地忧伤。说道:“嫂子。我方才遇到春秋之父丁舍人。丁舍人答应了让宗之和润儿来看望你。陪你三日。”
丁幼微起先是一喜。随即惊道:“不要啊。我这只是小恙而已。何必让阿姑知道了担心。”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别急。我叮嘱了来福。去接宗之、润儿时不要说嫂子身体不适。”
丁春秋道:“子重很细心的。”
丁幼微松了口气,看了一眼陈操之,说道:“真的是小恙,胃痛之疾好几年了,这次发作得厉害了一些,胃冷泛酸,等天暖一些就没事了,操之你也不用担心。”
陈操之道:“嫂子曾叮嘱我出门在外若感了风寒,就要立即延医问药,怎么嫂子自己却如此不珍重?”
丁幼微被小郎问得心慌,无力地辩解道:“真的是过几日就会好的,这又不是第一次,嫂子心里清楚的。”
丁春秋道:“有病就要延医诊治,爹爹已经派人去请少府辖下的医生了,三姐姐好好治一下,把多年的胃疾彻底治好。”
陈操之道:“嫂子,少府医生还没到,让我先给你把个脉吧,然后与少府医生相印证?”
丁幼微柳眉斜挑,讶然道:“操之会把脉吗?”
丁春秋笑道:“三姐你忘了,子重是葛稚川的弟子啊,在吴郡子重治好了大画师卫协的心痛之疾,对了,子重还为陆太守的女儿治过病。”
丁幼微心细如发,察觉春秋说到陆太守女儿之时小郎脸色似乎红了一下,敏感的心微微一动,含笑道:“是吗,操之也能悬壶救人了?那好,就给嫂子把一下脉。”坦然伸出右手,将袖子撩起一些,手腕白皙,棱起的腕骨精致纤瘦,青色的静脉纹路清晰——
陈操之笑道:“我从学于葛师时日尚短,现在葛师已去了罗浮山,我是自己读葛师的留下的医书自学的,十卷《脉经》都没读完,庸医都算不上吧。”说着,右手三指搭在嫂子右腕寸口上,感觉指尖微凉,好似触到冷玉一般——
寸口是手太阴肺经之脉,五脏六腑之脉皆汇于此,又称寸脉,可以由此了解全身脏腑经脉气血情况,至于关脉和尺脉,陈操之尚未开始学习。
陈操之道:“嫂子,请放松心情,调整呼吸,待我慢慢察来。”又道:“在陈家坞我也常给人把脉练习呢,润儿喜欢学样,现在也动不动就给宗之、冉盛把脉,很好笑。”
丁幼微笑了起来,赶紧又抿上嘴唇,想着明日又能看到那一双可爱儿女,心里很欢喜,觉得胃痛都好了一些似的。
陈操之闭上眼睛,细细品察嫂子的脉象,好一会,开目道:“脉浮无力,血虚之象;时见脉滑,脾胃虚寒——等下看少府医生来怎么说。”
丁春秋觉得很有趣,起身道:“我去看看,少府医生来未?”
丁春秋走后,丁幼微与陈操之闲话了一会,虽然明日就可以看到宗之和润儿,但作为母亲的心情总是对儿女琐事问个不休,陈操之的回答则简洁风趣,寥寥数语就从一件小事中把宗之的年少端谨和润儿的聪慧狡黠说得活灵活现,丁幼微抿唇含笑,阿秀和雨燕就没那么矜持了,笑声不断。
陈操之说着侄儿、侄女的趣事,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霎时忘了说话,目视虚空,沉思凝想——
雨燕正听得有趣,见陈操之出神的样子,便想开口问,丁幼微摆手让她噤声,过了一会,见陈操之唇边勾出一抹笑意,方问:“小郎想起什么好事了?”
陈操之正待回答,丁春秋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三姐、子重,少府的秦医生到了。”
陈操之便道:“等下再向嫂子细说。”
秦医生五十多岁,原本是民间巫医,后被吴郡少府监纳入编制,也领一份俸禄,小心翼翼为丁幼微把了脉,说道:“丁娘子脉象浮滑,是忧思过度导致胃气不顺、血虚肢冷之症,小医有一方,可治娘子之疾。”说罢,手书一方:“青布方寸、鹿角三分、乱发灰二钱匕,和水二升煮,令得一升五合,去渣滓,尽服之——三日一次,旬月可愈。”
丁春秋命管事付了诊金并送秦医生出去,笑道:“子重,你脉也切得颇准了,你看此方如何,恰当否?”
陈操之道:“又是青布,又是乱发灰,感觉有点奇怪——”
丁幼微轻轻“呃”了一声,赶紧掩口,摇头道:“想到头发灰,就要呕吐。”
陈操之道:“我也有一方,暖胃补气最佳,而且没有这些奇怪的东西。”当即手书一方,人参、山楂、白术、茯苓、莲子、山药,各若干,用瓦钵以文火煮半个时辰,每日当茶饮用,半月见效,可以长期服用。
此方并不见于《肘后备急方》,是陈操之前世的记忆,是个很平常也很有效的治胃寒的方子。
丁幼微喜道:“小郎这个方子好,就按这个方子煎药吧。”
第一卷 玄心 第七十三章 一卷冰雪文
午后,丁春秋来邀陈操之游览丁氏别墅,虽是出于善意,但也不免炫耀矜夸,陈操之并不计较,含笑应对,带着冉盛、来德一起游览。
丁氏别墅占山据水,有良田一万五千亩,还有五里长的小杭河道也归丁氏所有,外人可以乘船经过,但不得在此河段打渔,偌大的庄园里除丁氏族人外有二十荫户、二百佃户,有常年习武的部曲六十人,还有典计、占衣食客等,陈家坞那么点田地和佃户真是没法比,而且丁氏别墅在江东士族当中规模算是小的,象会稽孔氏、义兴周氏、吴郡陆氏、晋陵顾氏这些豪门巨族,都是有好几处别墅庄园,每处庄园都是占地数万亩,佃客僮仆数以百计,史载会稽四姓“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童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可见当时士族庄园经济的强大。
丁春秋不识稻黍、不辨桑麻,有一个庄园典计陪着,象导游一般一路解说,这里种的是水稻,那边种的是麦、粟,小杭河边的山坡上种着桃、李、杏、梅、枇杷等果树,庄园里还有纺织、酿酒、烧陶等手工业,可以说庄园以外就是闹得天翻地覆,庄园里依旧可以自给自足,这就是国中之国啊!
陈操之默默点头,高门士族如此强横,也难怪东晋朝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了,这一切已经是根深蒂固,要改变谈何容易,东晋的衰弱连桓温、谢安都无力扭转,难道真的只有等四十年后孙恩的一把大火才是了局吗?
游罢丁氏别墅,已经是日暮时分,斜阳残照,杭水东流,日间被冬阳压制住的寒气开始侵蚀笼罩,举目寒林衰草,繁华别墅亦显苍凉。
回来的路上,来德悄悄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我们以后也要有这样大的庄园。”
冉盛道:“要比这还大才好。”
陈操之微笑,心道:“生逢此世,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先融入,大庄园似乎还真得有,士族庄园经济在当今之世还是有其进步作用的,可以吸引大量流民进入庄园耕种成为佃客,避免他们沦为强盗或奴隶,而且大庄园可以把大量佃客、部曲组织起来在山区水滨进行经营,比自耕农更具活力,自耕农赋税重,往往一次天灾就垮了,东晋三吴地区经济发达,不能说不是庄园制度的功绩。”笑问:“就把整个明圣湖连同周边田地都归我们所有,如何?”
来德、冉盛咋舌道:“哇,那也太大了吧,要走一遍都得好几日,累啊。”
……
陈操之回到嫂子丁幼微的小院,一进院门便嗅到茯苓、莲子的甜香,喜问:“茯苓莲子羹炖好了吗?”
楼下的阿秀喜孜孜道:“娘子方才已经喝了一碗,起先担心又会呕吐,且喜安然无事,只说晚餐不用吃了,怕吃了晚餐连药羹一起吐了。”
陈操之道:“那怎么行,总要吃一些。”便上楼去见嫂子丁幼微。
丁幼微道:“操之的方子真好,我喝了茯苓莲子羹之后,觉得胃脘有点暖意了,比早间舒服了很多,不过还是不大敢吃晚餐。”
陈操之道:“让厨下煮一碗白米粥,白米粥比豆粥好,豆粥有时容易反胃。”
阿秀便去了,掌灯时与一个挑着大漆盒的健壮仆妇一起来了,漆盒里是陈操之的晚餐和丁幼微的白米粥及几样小菜。
阿秀和雨燕服侍丁幼微与陈操之用罢晚餐之后,才去仆佣食厅用餐,而且还是轮流去,这里要留人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