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荣耀-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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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朱升为直学士管理翰林院,一时名动天下。后来李善长自辞左丞相职,江南开始驰中书省而重内阁,并设大学士和直学士。而朱升这个直学士却是有例在先,刘浩然原本让他直接列席内阁,可是朱升以不司政为由,拒而不受,刘浩然只好改授他翰林院祭酒,继续主掌翰林院这所江南最高司政学院。
陶安和秦从龙就不必说了,他俩原本就是江南名士,现在一个身居都察都御史,一个身居按察院正使,真正的位高权重。而王侍尧是首科状元,现在不但在翰林院深造,更是以庶吉士身份担任刘浩然的国事秘书,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江南的年轻文人学士自然希望自己的学问被他们看中,只要得到几句赞赏,便能够名闻天下,届时科举中试想来也容易些。
看着那边人群熙熙攘攘,胡从宪看了一会,不由对围坐在周围的几个相知的浙东理学儒生们叹息道:“现在江南学派是一时风头,难挡锋芒呀。”
许元抚须道:“江南众生在丞。相渡江南下时便已从龙,附于潜邸,自然能抢得先机。”
“可是论学问,我却认为我们浙东。诸生不输他们半毫。”胡翰自得地说道,他的话语中还带有读书人的自谦,其实在他心里,江南学派诸生的学问是远远比不上浙东学派的。无它,江南学派除了朱升、陶安等少数人,大部分都是出身寒门之家,都是“自学成才”。那比得上浙东学派众生出身书香世家,当年前宋末年,不少世家都避入浙东山区,所以才留下这满地皆学士,一乡举文人的基础。
“可是丞相却只看重治政之才。”。宋濂淡淡地说道,众人一时无言。论学问,浙东学派的确不输江南学派,光是这位宋老夫子,已经隐隐为天下学子文人的翘首。可是刘浩然对学问深浅不感兴趣,他看中的只是治政理民才能,宋老夫子不是都被打发到国史馆去修史去了。而江南甚至淮西学子,由于多数出自寒门,所以读书就没有浙东学子那么深究,反而杂书读得多,相比之下,显得更擅于理政牧民。
“唉,提到这里,胡某思量已久,今日不得不言。”胡从宪。突然发言道,“我理学之道,朱子所立,现在已经弘播于天下,看如今中原文人,十有八九是习我理学的,可是为何在江南却如此行步艰难?”
看到大家都不做声了,胡从宪不由薄怒道:“难道你。们就要看到理学就此没落下去,任由杂学高居庙堂吗?难道你们就任由圣贤之言潜于书简之中而难行天下吗?”
众人相视一眼,汪仲山忍不住叹息道:“上有所好,。下有所投。而今丞相不喜我理学,所以众人便不愿多习。长此以往,有负圣贤之期,我等白读了数十年书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不由泛起泪花。
众人也不由叹。息,他们都知道,刘浩然不喜理学,主要原因是理学被元廷看重,立为官学,有“失节“嫌疑。而且众多理学儒生在元廷当过官,这还不算什么,江南许多文人官员都在元廷当过官,关键是许多理学儒生当了元廷的官后还在拼命地为元廷歌功颂德,甚至死节殉忠,这太不知“天命”,按照刘浩然的话说,这太无民族气节,简直就是认贼作父,整个一汉奸!
刘浩然是一个反元死硬分子,也不知道鞑虏跟他有什么家仇私恨,反正理学干的这点事他是极度反感,而且那些“汉奸”理学儒生的帐也算到了理学的头上,所以他对理学的态度可想而知。科举打压,改官制打压,要不是理学根深蒂固,说不定早就被他连根拔起。可是天下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刘浩然不喜理学,偏重法学和杂学,读书人都开始轻理学而重其它,大家都要图个出身不是。
看到众人都在黯然,胡从宪转向刘基道:“伯温,你身居要职,难道就坐视不管吗?”在浙东学子中,刘基最受刘浩然器重,权职也最重,直学士领陆军部尚书,胡从宪自然要点他的名。
“诸位过于执着了。”刘基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其实事实没有那么凶险。”
“伯温兄这是何意?”胡从宪不由惊问道。
“诸位可以问问潜溪兄,丞相在言语之中并无对理学有深恶痛绝之意,反而还多有赞赏。”
“是吗,潜溪兄,这是真的吗?”
“丞相原先除了对存天理、灭人欲不大赞同外,却对理一分殊,万事万物各有一理,此为分殊,物、人各自之理都源于天理,此为理一还是颇为赞赏的。他还言道,在儒学以及程朱理学的书籍中看到了求美,求善,求仁义;忧国,忧民,忧天下;重文,重礼,重气节;畏天,畏地,畏天命,这些都应该是每一个读书人应该谨守的。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正是每一个读书人应该做的。”
听完宋濂的话,胡从宪等人不由一惊。刘基、宋濂等人算是刘浩然的半师半友,时常伴读在一旁,他说出的话应该不会有差错。
“既然如此,为何丞相不仅兴工商,还要尊商贾工匠,自古以来是士农工商,现在却轻士重工商,丞相为何为小利而弃古礼;而且庙堂之上,为何轻儒重法,学校之间,为何众学并立?”胡从宪反问道,目前理学派最不满刘浩然集中在重工商、重法家和教育体制三个焦点。
江南工商大兴,带来数不尽的好处,理学学子们也看在眼里,所以对于兴工商也没有多少异议,关键是刘浩然不该将工匠商贾与士子并立,前几日听说内阁要出台职业级别制度,凡若干级别以上的与官吏品轶同,以后大家不用去读书了,当工匠商贾好了。
江南自从按察司设立以来,司法权重,连官府都要听他们的裁决行事,现在听说又要出来什么律师,专门依照律法帮人打官司,而律师当得好的可以做都察御史,甚至可以做按察使,这还了得。现在江南的律法日益完善,光是看那些条条框框都能看晕过去,刘浩然更是提出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这难道不是向暴秦的酷法看齐吗?
在教育方面,最为理学派反感,从童学开始,国学不但学儒家,还要学法家、黄老之学,甚至还要学此前儒生们一直看不起的算学。到了县学更是要学什么格物,可是此格物与众儒生理解的程朱理学中的格物截然不同,都是些“歪门邪道”。大学又分那么条条框框,要是像以前一个科举该多好,现在又是学考,又是政考,而且政考还分省考和国考。
“我也曾经就此问题问过丞相。”宋濂坐在那里皱着眉头说道,“丞相曾言道,何为工匠商贾?会一点巧工,会算一点帐,那不是真正的商贾。陶朱公、诸葛孔明那才算是真正的商贾工匠。人家商贾工匠以前不读书,你们儒生才看不起他,现在人家也要读书,而且读的书不比你们少,花费的精力也不比你们少,怎么不能与你们并立。在丞相的心目中,士指的是读书人,可天下读书的人只有儒生吗?”
听到这里,众人不由讶然,尤其是那句天下读书的人只有儒生吗?这一句让胡从宪等人不由深思起来。
“你们总是说工匠是奇技淫巧,可是没有这些工匠,你们有衣服穿吗?有印好的书读吗?你们总是说商贾与民争利,可是没有这些商贾,百姓们就得不到工厂织造的便宜上好的棉布,他们手里的粮食和果物只能烂在手里,国家就没有税收。所以说工匠、商贾和农夫一样,都在为国家创造财富。”
不过当时刘浩然的话没有那么简单,宋濂学着他的意思,讲述了一番商贸流通学的基本道理,让胡从宪一干人等听得糊里糊涂。
“说到教育,丞相给我举了例子,当年他在定远军打仗时,准备出征,便叫随军的一个秀才文人计算所需的粮草,结果那人算了半天,还是少算了三千人的粮草,丞相当时大怒,骂他是学而无术,白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会。接着丞相又说,我曾经垂问一些名士治政之道,他们只是说以德服人,当教化百姓以仁便可。当时他便回了一句,我当然知道以仁德化,可这是教书先生做的事,不是一个牧民治政官员做的事。一个官员最起码知道他治下百姓几多,一年需要多少粮食,该如何帮助他们提高粮食产量,过上富足的生活,而不是说一通德化便可以了。”
说到这里,胡从宪等人便有点尴尬了,他们的确是饱读圣贤书,可是论起如何治民理政,说不得还是以仁德化那一套。
“丞相虽然好读书,却不是读死书的人,生性是个务实的人,你理学讲得天花乱坠,如果没有实际功效,他是不会重视的。”这时刘基突然插了一句。
“伯温的意思是?”胡从宪不由眼睛一亮,刘基常在刘浩然身边,应该了解他的品性。
“丞相曾问及我昔伊川先生所言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否专指妇人不可改嫁,必须守节。我回答道,朱子曾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这话主要是针对文人士子和为官者提出的要求,是高扬士人刚健挺拔节操,与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生我所欲,义我所欲,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有异曲同义之功。而且伊川先生并不完全反对妇人再嫁,其外甥女曾经再醮,其侄媳也曾改嫁。伊川先生还称其父操持外甥女再嫁之事是‘慈于抚幼’,而且朱子也曾言‘嫁遣孤女,必尽其力。所得俸钱,分赡亲戚之贫者。伯母刘氏寡居,公奉养甚至。其女之夫死,公迎从女兄以归。教养其子,均于子侄。既而女兄之女又寡,公惧女兄之悲思,又取甥女以归嫁之。’”
“丞相深以为然,后又谈及他最反感的“存天理,灭人欲”,我对言道,伊川先生曾言‘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人欲肆而天理灭矣’,而朱子曾言,‘人欲也未便是不好,谓之危者,危险欲堕未堕之间也,若无道心以御之,则一向入于邪恶,又不止于危也’。所谓‘灭人欲’是灭‘肆欲’、‘嗜欲’、‘欲之甚’,即反对过分追求私欲,因为‘欲之甚则昏蔽而忘义理’,所以程朱先贤才会说‘盖公义在,私欲必不能胜也’。两位先贤知道人心兼善恶,而且‘天理本多,人欲便也是天理里面做出来。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人欲从天理出,既然天理包含人欲,那么灭人欲岂不是灭天理了?”
“信安袁采先生说得极是,一语道破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真谛,‘饮食,人之所欲,而不可无也,非理求之,则为饕为馋;男女,人之所欲,而不可无也,非理狎之,则为奸为淫;财物,人之所欲,而不可无也,非理得之,则为盗为贼。人惟纵欲,则争端起而狱讼兴。’丞相听完后连称大善,说他以前的确误解了程朱理学,认为程朱理学在道德修养上的确值得一取。”
听刘基说到这里,胡从宪不由大喜:“丞相果真如此说?他果真对理学没有恶感?”
“胡兄是过于执迷了一些表象。丞相表面上一直在打压我理学,实际却不然。”刘基微笑着说道,在浙东学子里,他可以说是最精于为官之道。
“伯温兄为何这么说?”
“丞相敲打理学,我想无非三个原因。”刘基看了看周围,发现都是知心知底的故友,当即压低嗓门说道,“一是为淮西文官们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