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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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下我……”
二比一,我必须服从。我们就把艾多扔在了路边,三个人沉默地往回走。艾早被尿湿的后背已经干了,留下一块浅黄色的污渍,还有一阵一阵飘出来的臊臭。艾好嫌气味难闻,一边走,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孑L ,看上去像患了严重感冒的人。西斜的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拖得很长,我们三个人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急急忙忙地向前,如果单看影子,还以为我们此刻正纠缠一团,厮打不开一样。
艾好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揪住我的衣角,面露恐惧地说:“姐,我听见弟弟在笑……”
我一哆嗦,浑身的汗毛都噗地竖了起来。
我惊惶地转过身去,望着大路的尽头。艾多太小了,把他放在路边,很快就被路边的草棵和荆棘遮掩不见,可是我分明也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凄厉,尖锐,绝望,又缠绵,有点像深夜里猫头鹰的笑,又有点像春天里猫儿叫春的哀嚎。
艾早同样地站立不动,辨别从远处传过来的,或者说是从我们心灵深处传过来的若有若无的声响。她脸上的神情,迷惘、迟疑、沮丧。
我拉了拉她的袖子,用目光征询她的同意。她以半梦半醒的那种混沌,看着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拔腿往回走,从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把艾多捡了回来。
不知道艾多是尿湿裤子躺在泥地上受了寒凉,还是知道被他的哥哥姐姐遗弃而受了惊吓,总之回到家里的那天夜里他就开始拉肚。
艾早后来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拉肚子拉成那样: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打成了泥浆,要从肛门里倾巢推出。艾早那晚通宵未眠。不间断地给他更换尿布,擦洗屁股上红白黄绿的污物。每次她把他的尿布从裤裆里抽出来,稀屎都会跟着喷薄而下,像无数根金箭从肛门里噗噗地射出。他的小床,床上的被子、褥子、衣服、毯子全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秽,整间屋子里弥漫着熏人的恶臭,仿佛搁着一缸做坏的大酱,或者是一筐臭了太久的鸡蛋。连熟睡的艾好都被这种恶臭熏醒,迷迷糊糊地起床,无比惊讶地望着一地黄黄白白的布片。
天亮的时候,艾多整个人因为脱水而完全变形,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一层透明的暗黄色的薄皮包裹着,肋骨和关节清晰凸现,看上去就是一具可怕的骷髅。他痉挛着手脚,嘴巴一直张着,在哭,可是哭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抽气吐气。他的眼睛糊满了浅黄色的眼屎,眼白也是浅黄色的,混浊不堪。嘴唇发青,中间带点浅浅的紫,唇皮一片一片鱼鳞似的翘起来,又因为干燥而蜷曲,成了扎手的尖刺。整张的皮肤,从头到脚,蜡黄,晦暗,好像家里存放太久的一卷黄表纸。
艾早终于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容乐观,一大早她就敲开了艾家酱园的大门,把李艳华请过去帮她拿个主意。李艳华用手帕捂着鼻子进屋,只看了一眼,马上叫起来:“艾早,还不送他去医院! ”
李艳华自然明白艾多是没有救了,可是她不想让他死在家里,如果就这么在家里死了的话,我父母以后会追究她的责任,毕竟是托了她照管的,毕竟艾早还是个担不了责任的十二岁的孩子。
艾早手忙脚乱地用一床被子把艾多裹上,抱起来就往医院跑。艾多此时已经轻得没有太多分量,艾早抱他一点不觉吃力。李艳华带上我和艾好,跟着到了医院急诊室。李艳华必须做出全力救治的姿态,哪怕只是做给医院同事们看。可是此时艾多全身的血管都已经收缩,输液的针头怎么也扎不进去。急诊医生叹口气说:“算了,就让他去吧,这孩子活着也是受罪。”
艾多在急诊床上静静地躺到中午,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他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很大,三个黑漆漆的深洞一样,令人恐怖。
张根本亲自找到邮政局革委会的头头,说,明了艾忠义家里发生的情况。我爸爸于是被临时放出来处理丧事。可是丧事完了之后,邮局革委会的头头们好像忘了我爸爸还是被审查的对象,谁都没有提起他的去留问题,我爸爸重新开始了低眉顺眼的办公室生活。
我妈妈接到消息从窦家庄赶回城里时,艾多已经装进一口小小的棺材,葬进了城郊坟地。我爸爸说,早点葬了,别让我妈妈看见他儿子死后的模样。我妈妈没有最后看一眼艾多,心里难受,不知道应该对谁发火,在艾多从前的小床边低头闷坐两个小时,然后眼圈红红地出来,抬手打了艾早一个耳光。
艾早没有哭。她心里也觉得是她自己的错。因为是她先起了遗弃艾多的歹心,艾多才用这样自绝生命的方式来惩罚她。
过了一天,艾早跟我两个人坐在公共厕所里交谈情况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令我惊诧的话,她说:“其实他们要感谢我。”
我几乎立刻明白过来,这个“他们”,指的是我的父母。艾早用这样的思维方式来看待艾多的死亡事件,使我惊悸,我记得我扭过头,不敢看艾早的眼睛,心里怦怦直跳,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很黑暗的东西,它们像蛇一样慢慢爬上来,绕在我的颈间,让我一时难以呼吸。
六 太阳灼人
九月的一天,白露之前,下雨了。雨水顺着我窗前的挡雨板倾泻下来,一道薄薄的透明的幕帘。一阵风刮过来的时候,雨帘轻快地飘动,起了涟漪,甚至破碎,当中的某一片会脱离整体,飞往空中,消失。
空气中湿度很大,衣服摸在手上总像是没有干透,有一股热烘烘的酵母味。被子也不再松软,而是发硬,发沉,盖在身上就像被千万烦恼丝缠上了一样,非常不爽。桌面上有一层发白的雾气,仿佛油漆被蒙了一层厚膜,可以用手指划破膜面随便地写字,只不过清晰的字迹过不多久又会洇开,变得模糊。
一般说来,长江下游的城市在人夏开始的梅雨天气才会湿气浓重,初秋本该是天高气爽的日子,这样阴湿闷热的异象并不多见。
报纸上说,人类的活动已经开始影响地球上的大气环流,往后的日子里,气象灾害会频频出现,赤道不热极地不冷都属正常。
气候异常还是小事,人类情绪波动的异常才是大事。
昨天看到互联网上的一则消息:就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遭了班主任的批评,坐在家中窗台上哭泣两个小时后,跳楼自杀。她的家在十八层楼。
我打了电话给贾铭:“是真的吗? 晚报上为什么没有报道? ”
“是真的。”他说,“报纸不会报道这件事,不允许。”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电话打过来:“艾晚,你没事吧? ”
我轻轻地笑一笑:“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
我尽量不去想女孩从十八层楼上落地的惨状。贾铭说得很对,报纸不会报道,平安生活的人们不愿意受到这样的惊扰,就像深圳的报纸同样不会报道艾早杀死了张根本的消息一样。人们希望看到的是股市升值,房产降价,工资稳涨,高校大门敞开录取。
女孩自杀是因为羞耻。艾早杀人后自首,等同于自杀,她是为了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纪宏林律师要求保释艾早的要求被驳回了。他事先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并且警告了我。如他所说,要走的只是法律程序,万分之一的希望,撞大运。而大运是撞不来的,上帝之手不可能随时随地慈悲地伸向每一个人,将他从此岸引领到彼岸。
问题是,深圳法院不仅不同意保释艾早,连律师正常会见嫌疑人的请求也被暂时地拒绝。这就是说,我们没法在审判之前见到她,没法问清楚艾早杀人的动机。
她为什么杀他? 他们两个人已经分手多年,选择分手是艾早的动议,因为她终于决定放张根本一马,让他在步入老境之前重新娶妻生子,把他们苦心经营出来的公司承接下去。
分手协议上,公司财产的分割,家产的分割,黑纸白字写得一清二楚。在这个问题上,我相信张根本,如果艾早想分得一个月亮,张根本也会毫不犹豫摘下来给她。
每个生命的个体都是一个黑暗的月球,秘密隐藏在岩浆深处,在呻吟和蠕动,在发酵和翻滚。山崩地裂之前,阳光永远照不进地隙深处。
也是在九月,一九七六年的九月,我和艾早,我们两个同时跟陈清风相遇。
那一年我们十五岁。
政局在动荡之中,形势预期不明,高层态度暧昧,人民翘首以待,觉得生活中将要发生一件大事,又不知道是何等山崩地裂的大事。
报纸文章的措词小心翼翼,街上行走的人几乎都闭紧嘴巴,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严肃。空气中有唐山地震的死尸味,又有政治斗争的硝烟味,污浊不清,令人不敢张开鼻孔用劲呼吸。
我妈妈李素清自从丧子之后,很长时间陷入悲哀不能自拔。家里人都觉得她明显老了很多,眼皮松弛下来,嘴角起了一圈细微的皱纹,有时候她长时间把嘴抿着,嘴巴就成了一个扎紧的袋口,细纹变成了沟壑。其实她那年才不过四十岁,正是女人风华正茂的年纪。
我爸爸艾忠义本来就沉默寡言,如今多了一个习惯动作:叹气。每天下班回家他要叹一口气,把他在单位里受到的屈辱丢在门外。吃完饭,推开饭碗时,他也要叹一口气,好像饭菜让他很不舒服,消化它们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晚上洗好了脚,临睡觉前,他还要叹一口气,只不过此刻的叹气声显得轻松,是清除肺中杂物、更换血液氧气的过程。这样一来,频繁的叹气动作让艾忠义变成一个愁眉不展的小老头儿,让他身边的亲人跟着不爽,郁闷。
所幸地球上的阳光依然高照,万物依然生长,如花的生命依然在蓬勃怒放。父母的愁容仅仅会短时间让我们担忧,只要一离开艾家的那扇黑漆大门,走进青石板的小巷,我们会立刻飞奔嬉笑,把所有不快统统甩到身后,享受成长带来的惊喜。
我和艾早总是躲进厕所互换衣服,然后穿着对方的衣服感觉良好地走进校园,好让我们在同学的眼中变化纷繁。我们彼此为对方剪去辫梢上焦黄分岔的发梢,尝试着把头发编出不同花样,就像我妈妈小时候为我们做的那样。
我们还在胡妈的指导下,学会了把红色风仙花汁捣进明矾,裹在手指上,一夜睡醒后惊喜地看见尖尖十指妖娆红艳。我们并且会自己动手用针线把衣服缝出腰身,把泛黄的白球鞋用粉笔涂白,把过短的裤腿用不同颜色的布料接出一个出奇制胜的翻边。我们的每一天都充满创意,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兴致勃勃。
李艳华管艾早叫“疯、r 头”。她总是千方百计地阻止我跟艾早黏在一起。我觉得她是出于嫉妒。张根本很少回家,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交给她,然后就心安理得地不见了踪影。李艳华非常寂寞。她现在明显发胖,脸庞浮肿得像一只发面馒头,肩胛把衣服都撑得绽了线,肚子可笑地鼓出来,总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怀胎三月。她动作迟缓地在艾家酱园里走来走去,抱怨柜子里的衣服长霉了,屋顶上的瓦楞草长得太高了,院里的枇杷树几年都不结果子……她斜眼看着我,阴阳怪气地说:“你以为你跟艾早好得棒打不散? 没这种事! 总有一天……”她故意不说下去,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