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霍去病 作者:林豌豆(起点2005-12-04完结)-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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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却无法找到前行的方向;寒冷就是当大朵大朵的雪花飘下来的时候,她只能将自己裹在毡毯下,马车的缝隙到处都透着寒气;寒冷就是当她听见身边的人们最平常最普通的笑语,听见庸常岁月在她的身边缓缓流过,心里生出的深深的孤寂。寒冷就是她从此知道了什么叫做天涯相隔。
一路上的风霜,也给了摇光最彻底的历练。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迷迷糊糊的小神巫了,她嫣红色的眸子似乎拥有了洞察一切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上天赐予的,而是人生和苦难赐予的。她的心越来越宁定和安详。奔涌咆哮的是力量,宁定安详的也是一种力量。
当摇光行走在她的旅途上的时候,少年也在自己最辉煌的生命里行走。一种隐含悲怆的行走。路途不同,而深深的孤寂是相同的。少年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完成了大多数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功业。他给自己留下的,只有荣华的束缚,名声的桎梏。一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已经做到大司马的高位。不知为什么,少年的身影在史书中,在传说里,永远是英风烈骨的冠军候,是横扫大漠的骠骑将军,而不是位高权重的大司马。这个高不胜寒的官职不会给英气勃勃的少年带来任何快乐。这不过是苍鹰的金子牢笼,野马的玉辔银鞍。辉煌过后,只能是落寞。权势赫赫,不是辉煌的开始,只是辉煌的终结。
少年在河西焉支山下的军马场,驻防城,点将台,历经沧桑烽火,依然凛凛。而长安城的少年,却是一个不近仕的人,一个不会门阀争斗的人。他的生命,不属于这个桎梏他的城。
在太史监里摇光曾经伏案记录星象的案几上,那只倒扣的玉盏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没有人知道下面盖着什么。那只玉盏就像是无意之中倒扣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在伯禽有一次擦拭灰尘的时候,才将它拿起来。他吃惊地看见,玉盏下竟是一方檀木,上面只刻着一个字:
棋。
摇光这个时候,正在黄河的沿岸慢慢地走着。黄河的两岸,就是中原民众生息繁衍的土地。连年的征战,损耗极大。边邑之困初解,徭役赋税却深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民生多艰困,满目皆苦辛。人生就如秋草,一季盛开,一季凋落,雨雪风霜,只有默默承受。生命竟有如此大的张力和韧度。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黄河边的歌谣,在摇光的耳边悲凉地唱响。歌谣里夹杂着黄河的万古波涛低沉的和声,沉郁苍凉,仿佛久远时光都在缓缓凝滞。摇光侧耳听着黄河的波浪交击声响,脸上浮起一个悸动的表情,好像这样雄浑的浪涛就在她心上奔流着,然后注入她的血液。也许在她的耳边,还有那个雪夜存留的琴声,和黄河的波涛暗合。
元狩六年。这是一个寻常的年份。摇光的耳边总是有少年在渭水河边长风中呼喊的声音,你所恃的,必将成为你的桎梏!
那时候的少年,有的是热血,有的是力量,他的全身奔涌着不受拘束的豪气,他要冲破世界上一切的束缚和桎梏。只是,他粉碎了一个桎梏,却无法避免地陷入另一个桎梏。至刚者易折,至强者不寿。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是无法实现的。这就是生的宿命。没有束缚,就没有自由;没有磨砺,就没有爆发;没有灭,就没有生;没有苦难,就没有成长。
摇光在远远的黄河岸,倾听着黄河的咆哮,倾听着少年生命的河流的奔涌。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在她最后一次占星的时候,天空出现的异象。那一天,星辰还是那样清楚而澄澈,和以往的任何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甚至还在偷偷地笑,因为少年说过,他要做一颗大星,小的星星他可不要。她每次看着满天繁星,都在想,不知道那一颗是少年的星。她是一个神巫,自然知道星不应人。可是少年说得那样肯定,让摇光也忍不住相信。
星辰在无语地悄悄运转,昭示出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摇光的眼睛渐渐酸涩,她想,星星已经在天空中这样流转了无数年,而人的生命只不过短短数十年,要用数十年的生命来参透千年万年的永恒,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她就这样望着天空,胡思乱想着。天幕渐渐的阴沉下来。夜风也渐渐变得凄厉。星辰在寂静无言中显出莫名的狰狞,命运原来是这样的深不可测。摇光的眼睛忽然变得清晰明净,就如同秋水一般,满天的星斗倒映在其中,纤毫毕现。人,原本就有一双洞察的眼睛,只是它长久地被俗务掩埋,不能将珍贵的灵慧显露出来。
摇光惊恐地看见,天幕上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星辰缓缓地移动。以天为秤,以星为棋。摇光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这样沉重的生,沉重的死,人世上种种悲欢荣辱,椎心刺骨的爱恨情仇,两极罔顾的忠节孝义,说到底,竟只是一局棋罢了。人世种种,不过身困棋中,情不自己。霎时间,往事的碎片翻腾而起。在小茅屋的清晨,父亲因为一时高兴说的关于巫咸大神巫的故事在她的耳边又响起,她的心掉进了万丈的冰渊。窥测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有幸和前辈的大神巫一样,付出了一双眼睛的代价。
几乎像是从一个坍塌的废墟中挣扎出来,摇光用尽了一个女孩所有的坚强和刚毅,来支撑起她心灵里破碎的天空。神不存在了,天也不存在了,冥冥的力量激起的不再是敬畏,而是血性和意气。我没有眼睛了,但我还是要做一个大神巫!神的天空破灭了,人的尊严却渐渐铸成。人生不过短短一瞬,那么一瞬就要有一瞬的光芒,哪怕只活一秒,也要抬着头活。
在黄河的浪涛唱响里,摇光的眼睛渐渐的湿润。她的心里鼓舞着一种风,她转身向着遥远的地方跑去,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大喊着,道不仁,黄河决!
黄河决!这条悲怆的大河啊,带来无数的苦难和挣扎,生灵的挣扎。她的声音一路飘荡着,将人们惊醒。上游的波涛如山一样倾倒而下,向着这里冲击过来,它们犹如惊马,奔腾迅疾。它们在遥远的地方开始了不可逆转的灾祸。摇光嫣红的眸子看见了恐怖的一幕,那是咆哮的波涛在无数人一把泥土一把汗水建成的堤坝边沿徘徊着,试探着。堤坝岌岌可危。
但是人们还茫然不知。他们抬起忠厚的眼睛,看着这个跌跌撞撞奔来的女孩。他们认得这就是那个总是忧郁地徘徊在黄河边的小神巫。小神巫抓起一块锈蚀的铜片,用剑鞘敲击着,她大喊,快跑,向山上跑!有人犹犹豫豫地跟在她身后奔跑着,更多的人是懵懵懂懂地看着。摇光听见身边孩子的惊哭。孩子,纯洁无辜的孩子。摇光俯身抱起他,然后向着远处的山奔跑。这次更多的人也奔跑起来,孩子的母亲在喊,把我的孩子放下,我的孩子!摇光头也不回地奔跑。
临近河边的人们终于惊惶了,他们看见河水不动声色地上涨,带着泡沫和浑黄的砂土。饱经水患困扰的他们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仿佛从梦中惊醒,人的潮水向着远方的山坡和高地奔涌。摇光在人潮中被挤得摔倒,她又辩不清方向了,只有孩子在她怀里啼哭。她紧紧地搂着他,将他护在自己的双臂之中。而她自己却给人踩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爬起来。人流裹挟着她,她能感觉到有几双有力的手的扶持。
待人们爬上山坡和高地,咆哮的河水已经将堤坝冲开了一个缺口,浩浩荡荡的大水冲进了人们的田地和家园。这次的决堤规模并不大,狂乱的河水在茫茫的大地上冲撞奔涌,然后就渐渐疲弱下来,将土地变成泽国。弱小而坚韧的人们立在远远的高处,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洪水掩盖,洪水退走后,只剩一片凌乱。他们的脸上有悲恸的泪光闪动。人群在死里逃生之后,浸没在一片寂静之中。
摇光努力地睁着她嫣红色的眸子。她听不见一点声音,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身边是沉默的人群。孩子的母亲从人群里挤过来,将孩子从摇光怀里抱起,孩子的小手揪着母亲的衣襟,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孩子的哭声冲破了人们震惊后的麻木,母亲流着泪温柔地呵哄着哭泣的孩子,她说,不哭不哭,水走了,我们回家。
他们的家,就在暴躁易怒的黄河岸。大水一次一次将他们的家园毁掉,他们又一次一次地将家园重建。他们就这样一代一代地在中原大地,在黄河岸生息繁衍。
阳光终于从云翳中射下来,落在摇光涂满污泥的脸上。她的脸上是安详的微笑。她低声说,父亲,我知道了。她支撑身体的手慢慢地从泥泞里抬起来,伸进怀内,将父亲的信简取出来。这是她一路上揣在怀里,深恐遗失的,她知道上面写的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答案。但是她还是倔强地要自己来感悟。她不是只要求一个答案,她要做大神巫。
她将竹简取出,放在自己的脸上贴了贴,然后将它抛进了正在一寸一寸地退走的波涛之中。她已经明白了父亲的话,还有父亲的希冀。做一个大神巫,最重要的并不是因为他的预言有多么神异。而是在于,慈悲之心。
没有眼睛并不重要,没有悲天悯人的胸怀,才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大神巫。摇光在泥泞和草泽中放声大笑。她的笑还是少女的,带着娇憨的清脆。大神巫不是高高在上,来传递神的旨意的,他的心是用来体会着芸芸众生的苦难,体会着生的平凡和坚韧,生的不屈和抗争。
这是她眼盲之后第一次纵声大笑,笑声里她心头所有的阴霾和恐惧都被驱散了,就像一轮明月直照了下来,雾散云收。她听见有个慈祥朴实的老人在激动的说,这是上天让你来的啊。
她的行走变成了一种快乐的路程。时光流转到了清朗的秋天,一个丰盛饱满的季节。阳光照在她的旅途上。她看不见,可是她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那种温暖就像渭水河边她低首坐在少年的目光中。她知道,她的手紧紧握起,再慢慢放开,掌心里已经只剩下了回忆,但是每一片回忆都还是温暖的,柔软的,带着野花的香味。
在她的路途上,总是能遇到淳朴而善良的人们。他们喜欢这个温声和气的小神巫。因为善良的心是共通的。尤其是那些年长的女人们,她们看着摇光嫣红色的透明的眸子,感受到的不是敬畏,而是心疼,她们说,这还是个娇姑娘啊,就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处走。
摇光微笑地仰起脸,她忽然很想回长安。她想远远地站在角落,听少年的马蹄在直如弦的官道上飞驰而过。她想,无论有多少人马,少年的马蹄声她一定能分辨出来。她还要听听街市上的人们议论,说,看哪,那就是打败了匈奴人的冠军候。
没有再多的思索,摇光转身走上她的归途。长安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好像就在等待摇光,等待她回去。这是长安城在摇光的心里最后一次温情的显现。
正当摇光那匹疲惫的老马一步一顿地走到渭水河边的时候,她遇到了一直在那里等待的伯禽。伯禽黑色的深衣在枯泽的秋水边显出一种沉凝的哀恸。他说,摇光,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冷的地方传过来,带着彻骨的寒冷。摇光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鲜血都冻结了,将自己凝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