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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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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芽把双手高举,在闪耀的电光下面容狰狞。她嘶哑地说:“我宁可不要这一头乌丝,不要这不死之体。我要用我夷芽的所有,来换取兮家万世万劫的诅咒。我要兮家的每一个男人,都为情所困,不可自拔,直到万劫不复,死于非命。”

“夷芽,你疯了吗?”兮流看着面前的夷芽,不敢置信。她还是从前那个坐在甘华树上的天真女子么?她是个仙子,还是个魔鬼?

电光闪过,在场的诸山众仙无不惊诧,站在门前的夷芽发丝斑白,像幽灵般诡谲阴鸷。兮流的右臂一阵刺痛,他挽起衣袖,看见手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妖艳开放。如刺青般的花纹标示着诅咒像巫蛊一样植进了他的血液里。兮家的子子孙孙将永受牵连,被诅咒笼罩,无人幸免。

黑色的天仙子,那是鬼魅们亲手种在地府山底,用浊浴之水浇灌开的毒咒之花。

梁开平元年的长安,盛极一时的李唐帝国土崩瓦解,朱全忠带着他所有的野心焦急地坐上了金辉夺目的王座。苏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个站在宫墙之下的少年。她走过去,抚摸着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记。“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兮重诺。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说,我们来自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我的先祖在族谱上写道:梁开平元年秋,次子重诺生于长安。先祖亲手记下了他的出生,然后亲手把这一页撕去。兮重诺站在那残损的纸页上,苦笑着说:“在我的名字从兮家族谱上销去的那一刻,兮家,已经开始走向尽头。”

我赤身站在夷芽的面前,她抚摸着我年少冰凉的身体。她真的不再恨那个上古的男人了。她满怀悔意,但无法挽回。

我的母亲对父亲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和那个贱人的苟且之事以及你说给她的所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每一句我都知道。”

我的父亲没有爱过我的母亲,我始终相信,他是带着一种报恩的心娶了母亲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甘心忍气吞声,接受她的谩骂和羞辱,他湮灭了自己的爱。她为他生下了孩子,使他兮家的香火不绝,他愈加觉得亏欠她了。他屈身在她面前,满是愧疚。

直到在金陵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的府第里,微醉的父亲在万紫千红的笑靥间见到了那个才貌倾冠都城的女子———姬连碧。囚禁在心底深处的爱,终于无法再抑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姬连碧的歌声,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纨绔子弟、达官显贵,也解开了父亲久闭的心门。他望着她的一颦一笑,手中的夜光杯坠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摆。她吃吃地笑他,笑他的傻,笑他的呆。

一曲终了,姬连碧颌首礼毕,飘然离去。佳人踪逝,惟余音不绝。父亲他怅然若失,于是提壶取醉,倒于席间。

精于笼络人心的皇甫继勋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他心底所有的激动澎湃,于是,他让姬连碧留了下来,留下来侍候那个酒醉的乐师。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深得王室信任,在金陵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他忌惮三分,身为风尘弱女子的姬连碧,自然也只能无奈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月满西楼,碎花屑在月光下闪亮如万千张赤艳的唇印。披着蝉翼般薄纱的姬连碧推门走进父亲睡着的客房。皇甫家的仆人们早按主人的命令,布置下了红色的罗帐。

最初,姬连碧看着这个醉酒狂态的男人,麻木而淡漠。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轻浮浪子,炽热欲蝶,他钦慕她的身体,只有,身体。

她卸去她身上的薄纱,慢慢爬上他的身体。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一边用肢体刺激着他的欲望,一边低声吐出她这一生里已经说了千万遍的那句话:“我的心肝儿,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久。”她用舌尖舔拭他的脸,胸膛,伸手解去他的佩带。

她距离他已经如许近切,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呓语。反反复复,期期艾艾,且都发于肺腑。“连碧。连碧。”他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兮弱水。在他不断的呓语中,她想起了他的名字,这个响彻了整个金陵城的名字。在金陵名妓的唇间,在乐师词客的节拍里,甚至,是在皇甫继勋的目光中。这个以一把古琴名震金陵的男人,原来,也是一个会动真感情的痴种子。

她抚着他的身体,他仍在不断叫着她的名字。“连碧。连碧。”一声更比一声冗长而缠绵。她叹息一声:“弱水啊!江洋易涉,弱水难渡啊!”她倒在他的身体上,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天仙子在灯火间异常诡谲,她吻着那上古传流下来的纹印。诅咒下的兮家男人在他心仪的女人怀里,欲望膨发。

夷芽吻着我的唇。我倒在了小周后香馨的怀抱里,她把一颗樱桃放进我的嘴里,像哄着她的孩子一样对我说:“沾尘,别紧张,我要把我所有的美丽都给你。”她跨在我的身上,我进入她的身体。在黏稠的心跳间我看到了醉迷在姬连碧身上的父亲,他粗重地喘吁着,他活了三十年,但只有这一夜,他是真正的他。

就为了这一夜的真实,父亲抛弃了他经营了三十年的家。他站在许许多多的黑色令牌前,把一柄长剑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鲜血顺着剑柄和手指滴坠而下,他凄厉地哭起来。

母亲跪在他的身后,双手抱着他的腿,声嘶力竭地喊着:“兮弱水,你爱过我吗?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父亲他手握剑柄,指间的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他紧抿嘴唇,泪满双颊,直到吐尽最后一口气。

母亲倒在父亲尸体的旁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兮弱水,你爱过我吗?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仆人们分抢着家中的所有财物,作鸟兽散,兮家大宅内转眼一片狼藉。我走进内堂,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正堂案几上的祖传古琴和正中挂着的那块御赐匾额“礼乐传家”。李王景的题字此时像一抹讥诮的笑,让我兮家的一世华彩都烟消云散。

时为宋开宝元年,唐国太后钟氏去世。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李煜,还未为其母守孝三年,便把自己的小姨召幸进宫,册立为后。

小周后册立不久,金陵兮家惨遭劫难。琴师兮弱水自杀身亡,其妻桂夫人疯,长子兮南枝流落江湖。

我站在大院中央,看到那些上古魂灵变成的飞鸟自北方而来,它们凄恻地叫着:“怏———怏———怏———!”

这时,宫中的内侍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他对我说:“皇后听说兮家琴艺为金陵一绝,今日心情烦闷,特召兮家琴师入宫。”

我抱起那架传承了千年的古琴,随着内侍,走上了同我父亲一样的道路。

在神宫内苑的珠光宝气间,我见到了众人口中的“小周后”,那个注定只能活在金陵第一才女周娥皇背影中的女子。我坐在她的面前,先抚《高山》,后奏《流水》,曲罢止弦,才发现殿内的侍婢不知何时全被她支退了。

“沾尘,有一首曲子,我想静下心来独自聆听。”她喃喃地说,“为我抚一曲《广陵散》吧!据说嵇康之后,此曲惟兮家传人抚弹能得之余韵。”

我抬起头。“不,嵇康断头之时,此曲已成绝响。”

我葬掉父亲的那一年,只有十一岁。我成为唐国宫室里最年轻的琴师,而兮南枝,在那个时刻早已被别人遗忘。

我的母亲,曾是金陵第一富贾聂知公的遗孀,与大周后并誉为“金陵双璧”的兮弱水之妻,桂夫人。父亲自杀后,她再没有笑过,每天只会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面向北方,不断重复:“大荒归去,大荒归去。”她什么也不再记得,什么也不再遗忘。

傍晚,太阳落去,我搀扶她回到屋里,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她躺着睡去,像孩子一样安静。

我在门口坐车进宫时,隔壁的齐家老二正在玩着泥巴,他看着我。童年的玩伴,默然对视,却已无比陌生。他站起来,用满是污渍的袖口抹掉了挂在鼻尖的青鼻涕。他用童稚的畏惧口吻叫我:“沾尘大人。”我点了点头,坐到车上,才想起,就在五天之前,我和他一起玩泥巴时,他还往我的脸上扔泥。

车夫高喝一声,伴着清脆的鞭响,马车飞奔向长街的彼端。我在万家灯火的夜里,不禁叹息,感到身心憔悴,却不敢休歇。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纵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周后,也不免有独对长烛的时候。王是爱礼佛的,小周后的宫闱里放满了佛经,但是小周后对这些经典传记向来不感兴趣,她和那些平凡的女子们一样,喜欢刺绣、看书、听曲和出神。

“后,今天,您想听什么曲子吗?”我把琴摆好在面前。

“沾尘,今天,我什么都不想听。”她斜着身子倒在香榻上,慵懒地说,“沾尘,今天,你陪我说话吧!无需有所顾忌,说什么都可以。”

“后,您今天看起来很累。”我站起来,低垂着头。

“不,不是今天,是每天都累。每天里的每时每刻,都得强颜欢笑,心里的闷和愁,无处宣泄和表露。”她想了想,问我:“沾尘,你说我有我姐姐美吗?”

我不敢抬头正视她。我只是看到我面前的琴,寒冷死锢。

“沾尘,你说。我要你说。”

“后。”我长叹了口气,在她愤懑的娇叱声里“扑通”跪下,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我的满头长发披散下来。“后,您的姐姐,是金陵城里能让所有的珠宝都无光,让所有锦缎都失色的惟一女子,五代以来,李唐国内,永远只有一个的奇女子,一个,娥皇周后。”

我真切地听到我吐出了最后一个字。她的纤细手掌重重拍在了榻上。“兮沾尘,你放肆!”她的莹镯砸到我的头上,然后弹落坠地,应声破碎。

她气冲冲地光脚走下来,不断捶打着我。“我不要做她的影子,我不要做小周后,我不要!”

“我不要———!”她的喊声愈加冗长和痛楚,期期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她的拳头捶打在我的身上渐渐软弱和无力。

她抱住我,伏在我年少尚显稚嫩的肩上嘤嘤低泣,泪水转瞬便湿了我的衣衫。没落的唐国宫室里依旧是残忍无情,隔断了所有的人间冷暖。唐国的百姓已经看到赵宋的风火烧焦了乱世的诸侯王殿,小周后为了这渐没的王权无奈哭泣。只有君王息睡在香暖的罗帐里,在无数臣仆的欺哄中,抱着爱妃还在逍遥地吟咏方填好的词令。

“后,你可知道,我其实也很累。我每天面对着你,一如你面对着王。”我强颜欢笑,吞下愁闷。震荡的马车在无尽的长街上飞奔,鞭子一声一声清脆地响。尽头,在路的彼端,在生命的最末。我哪里敢停下来,即便明明知道,是在飞蛾扑火。

其实,我们都一样,都在做着世人看来最洒脱,实则却是最辛苦和危险的事情。她说:“一夫之怒,如山摇地动;一君之怒,却是天倾地陷。兴,要受着一世之累,亡,要受着一世之辱。”

邻家的齐老二把泥扔到我的脸上,他笑着对我说:“他妈的,你小子有本事就打我呀!你打我呀!”四周的孩子们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哄堂大笑。

我那时咬紧牙关,发誓有一天,我要把齐老二扔进粪坑,泡他三天三夜。

五天之后,齐老二在门前又见到了我,他叫我:“沾尘大人。”我当时一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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