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革命亲历者的私人记录-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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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栈道上掉落山涧的小战友是南江县人,姓名早已忘记。跟他同村一起参加红军的一位小姑娘,伤心地哭了三天三夜。她不停地哭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他是我的村子里的人呀……”哭得两眼又红又肿。
我们这一队“娃娃”混夹在红军的队列中向西疾行,山岭上红军的掩护部队阻击敌军的进攻,激烈的枪炮声忽紧忽慢。红军的后方机关、兵工厂、被服厂、造船队、医院和民工队抬着各种机器、粮食、担架和物资的人流通行数日。
通过北川河谷后,卫生队又向北沿岷山山脉行进。岷山行军,我们这群娃娃兵才真正领教了四川大山的厉害,“通南巴”根据地的山路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仰面眺望挂在陡峭山坡上的羊肠小路,红军战士就像是攀登天梯的猴子。
我们艰难地沿崎岖险峻的山路行进,一阵阵低咽的吼声从山顶传来,伙伴们惊恐地互相打探:“前面山上啥子野兽嘛?”“管它个啥子嘛,反正有红军。”登上山顶坡,一条大江在山脚下,激流撞击在两岸岩石上,水声震耳。这条大河就是红军涉渡嘉陵江和涪江之后的第三条川江—— 岷江。
沿岷江继续前行,转过一道山脚,河谷地势较开阔,江水似乎平缓。红军工兵砍伐岷山的原始森林,在岷江上又修建一座浮桥。我走过浮桥,跑到水色青黄的岷江边,捧起一捧清澈的江水,喝入口中微甜清凉。
在北川,我第一次遇见奇怪的木桥。那些木桥几乎就是木头垛起来的桥,在山涧河流两岸用粗大的原木支起一排人字形的架构,“人”字的撇捺之上的空间再用一根根原木填平,铺上木板就是一座木桥。走到茂县周围,山高水险,已经不适宜堆垛木桥了,当地的羌族就发明了竹索吊桥,是千百年之后的铁索吊桥的老祖宗。
从北川以后,行军的道路险峻,山岭上有了石片垒成的碉堡,就是羌族人居住的石屋和碉楼。后来,走到黑水芦花,走到丹巴炉霍,看多了千奇百怪的碉楼。羌族人不分男女,都穿带袖子的粗布长褂,再套上没有袖子的羊皮长褂。
我们议论纷纷,这些人好傻嘛,把家安在高山上多不方便。
杂谷脑兵站
大约这一年的夏天,我们从北川经过汶川走到杂谷脑镇。
“杂谷脑”这个名称好怪的,可能是模仿藏胞或羌族的口音。杂谷脑周边有一条水流很急的河,还有大片的森林。
卫生队被安置在杂谷脑镇外高山上的一所寺庙宿营。一条石板路从山脚爬上寺庙前的广场,又转上山顶。广场外侧有一道峡谷,从崖顶向下望去,峡谷深不可测,只听见谷底滔滔水声。
寺庙大门前的广场上一口巨大的黄铜锅,场地上散布一些黄澄澄的铜碗和小铜锅。这口几间房屋大小的铜锅可谓中国“锅王”。一架木梯搭在锅的边沿,一队红军战士依次传递一只只水桶,将清水哗哗的灌入铜锅。整棵的松树在锅底熊熊燃烧。进了寺庙大门,里面的场院极宽敞,四进套院,大殿雄伟。殿堂菩萨塑像色彩缤纷,金碧辉煌,护法天神威严狰狞。场院两侧各筑一幢巨棚,数十根石柱支撑起沉重的棚顶。寺内大殿和大棚里都住满了红军伤员。我们这群娃娃就在场院的角落里露宿,整整一天的山地行军,小伙伴们都累坏了,大家用脚踢开石板地上的铜锅铜碗,相互拥挤在一起,躺倒大睡。
第二天天刚亮,庙门外人喊马叫。我闻声跑到广场上,只见三位红军首长模样的人站在悬崖边上,正在检查从他们面前走过的红军战士的行装,发现谁背有银元袋子,就命令解开布口袋,将银元倒下峡谷。驮马队缓缓地走过广场,几名战士用刺刀划开骡马驮架上的包囊,银元像流水哗地涌出,叮叮当当地落入万丈深渊。我暗自惊叹:“真可惜,这么多银元啊!”
一队肩扛迫击炮炮筒、炮座和炮弹箱的红军炮兵走来。“好啦,把迫击炮从这里拽下去吧!”听到这道命令,炮兵们迟迟不肯动手。火炮就是炮兵的命呀!那几个红军首长又喊又叫:“同志们,只要有人在,还可以从敌人手里夺炮呀!”
从山下来的红军源源不断地走了十几天,被服厂、造币厂和兵工厂的机器、硝酸坛子都从悬崖上推入云雾峡谷。
太阳从对面山巅升起,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我离开悬崖,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只沉甸甸的铜碗,用衣襟擦了擦碗口的灰土,走到大铜锅旁,站在木梯上的红军用木勺给我舀了一碗米粥。
卫生队的小伙伴一人捧一只铜碗,呼呼地喝大米稀饭。一个男孩翻来覆去摆弄手中的铜碗:“队长,我们把铜碗铜锅带上一个,将来革命成功,也是个纪念。”
我说:“随你!”这个娃儿,比大家都有远见,还知道收藏纪念品!
卫生队协助医生们护理寺庙里的伤员,给重伤员喂水喂饭。伤员一批批运来,经过简单治疗,又一批批运走。一只手掌炸掉四根指头的伤员,坐在大殿的台阶上发牢骚:“这个医院领导呀,比起王坪总医院的张琴秋院长可差远啦!”。
我赶忙问他:“你知道张琴秋现在哪里吗?”。
伤员瞥了我一眼:“听说她当了妇女独立团的团长。”
总部联络参谋领来五十多名小战士,大都与我们年龄相仿。他们都是从各部队集中上来的,加入了我们的卫生队。同时又派来三女一男成年人组成卫生队的炊事班。
杂谷脑寺庙是红四方面军长征路上的第一座喇嘛庙,红军借庙栖身,喇嘛们每天诵经作法,与红军相安无事。杂谷脑兵站也是长征路上的最后一座兵站。从此,我们每人背起了干粮袋,开始风餐露宿的行军。
一块银元买一碗水
在杂谷脑喇嘛庙一月余,队伍又出发了。
接连五六天在原始森林里行军。森林中朽木横七竖八的拦住我们的去路。森林中宿营,炊事班架起行军锅,点燃取暖的篝火,行军锅里煮起满满一锅蘑菇汤,小伙伴们吃一把干粮袋中的炒米,喝上一口鲜美的汤水。饭后,大家齐唱红军战歌。
那天出发不久,林木渐渐稀疏,山势愈加陡峭,林中的光线愈加强烈。小伙伴们互相牵挽手臂,艰难地在崎岖山路上登攀。我和伙伴们气喘吁吁地在岩石上攀爬,矮小弯曲的岩松匍匐在地面。正当大家口渴难忍之时,岩石山坡背阴地出现片片点点的白雪。大家兴奋的叫喊:“雪啊!有雪吃呀!”俯身去抓积雪,手指刚刚触到那雪片片,雪一下子溶化了,情急之中,我趴下身子用舌头去舔岩石上的积雪,只感到舌尖冰凉,却不能从石头上吮出水来,我望着片片积雪难解口中之渴,好恼火。
终于爬上地势稍稍平坦的山顶,总部的联络参谋走过来,他说:“卫生队上来啦,你们去喝水吧。”听说有水喝,伙伴们精神大振,一齐向前拥去。只见两位藏胞背着猪腰子形状的木桶,一个汉人拿一只瓷碗,从木桶里挖水,随后递给跑在前面那个小娃儿,这汉人大声吆喊:“喝水啊!从这里下山还有一天的路,没有水,要渴死人哟!”有个人从一只大布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喊声:“来一碗!”话音未落,银元扔进那卖水人脚下的竹背篓里,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天爷!一块银元买一碗水!
我喊出口令整顿队列,约束小伙伴们不要拥挤。一队队红军战士肩扛步枪,背负背包,瞥一眼买卖泉水的场面,抿抿干渴的嘴唇,从我们身旁走过。红军没有那么多的银元给每位战士买水来喝。
一块银元买来的一碗清水,喝入口中,格外的凉爽,此后,我再也没有喝过如此贵重和甘甜的水。
山顶休息后,卫生队继续前行,山脊像被刀切似的裂成两瓣,形成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一根长约十米的圆木横架在两面悬崖之间,圆木被砍凿出一道手掌宽的平面。红军战士口中念叨:“摔下去的,该死!走过去的,命大!”个个无所畏惧地踏上独木桥,山风吹起战士们的衣襟,似翻飞的双翅。
站立在云雾中漂浮的独木桥前,我胆战心惊,久久地不敢迈腿,卫生队的小伙伴期盼地望着我:“队长,我不敢走过去。”
几经犹豫,我心一横,说:“死也要过去!我给你们出个主意,我们‘骑马过桥’。”我双腿骑在独木桥上,双手向前抓住圆木,身子一弓一伸慢慢地向前蹭动,两眼紧紧盯着桥木不敢向下张望,只觉脚下冷风飕飕。全队的小伙伴学着我的样子,骑上圆木,蹭过凌驾险峰的独木桥。
独木桥头,红军首长赞叹不已:“你们人小,主意可大啊,在你们之前,有战士摔下丧了命……告诉后面的部队,不要逞强了,没有把握的就向小娃娃们学‘骑马过桥’。”
我们翻下这座险峰,沟谷里溪水清清,红军中的成年人和妇女儿童都扒到水溪旁,咕咚咕咚的地喝水声响成一片。
在毛儿盖,与朱毛红军会师
我们卫生队翻过邛崃山,经松潘转向毛儿盖。
毛儿盖位于松潘县城以西约百八十里,是一个藏民聚居区,约有几百户人家,平缓的山坡上布满石块砌成的平顶方型的碉楼。田地里的青稞已经黄熟,红军开始收割青稞。在毛儿盖,我第一次遇见红一方面军的战士。
红一方面军的部队开进毛儿盖,我们都出来围观。中央红军疲惫不堪地走过毛儿盖小街,他们衣衫褴褛,面色青黑,许多战士的裤管和衣袖烂成布条,露出一根根肋条骨,病弱者手持木棍,慢慢地向前移动,看上去叫人好心酸。
一个多月前,两个方面的红军在夹金山会师后,中央红军接受了大量的米面盐巴,吃了几天饱饭,怎奈身体亏损太大,一时难以恢复。
“天下红军是一家”,兄弟相见分外亲热,毛儿盖的小街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红军相互攀谈,交换物品,乱轰轰的都是湖南话江西话湖北话四川话。一位江西小红军看见我挎包上拴的竹碗,要求拿给他看,他捧住竹碗十分喜爱,对我说:“这个木碗把给我吧!”我迟疑一下,点了头。他又问我,青稞面多不多?我挖给他一碗青稞面。
他眼睛涌起泪水,接过竹碗和青稞面:“谢你啦!谢你啦!”说着招一招手,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红一方面军宣传队站在一块高台上又唱又跳,庆祝两军的“毛儿盖会师”。一群藏族儿童少年和红军战士挤在一起观看表演。
松潘草原绿草如毯,牛羊如蚁。骑马放牧的藏胞穿着肥大的袍子,腰间挎一把弯刀,腰后挂一柄小刀,脚登高脚皮靴,威风凛凛。他们与我们迎面相遇,勒住马缰,睁大乌黑的眼睛,沉默不语。
毛儿盖无暇久留,又随方面军总部离开毛儿盖,横穿阿坝草原,进入阿坝镇附近驻扎。我们就像一群跟在领头羊后面的小羊羔,领向哪里,就走到哪里,对当时红军高层领导人之间的激烈斗争毫不知晓。
大渡河上的丹巴铁索桥
1935年9月,我们这支卫生队跟随红军离开阿坝草原南下。总部派来一个班的战士随我们一起行军,负责我们的安全。
红军部队沿大渡河的上游大金川河顺流而下,经大金县城,进入西康省丹巴县。丹巴这个县城四周围拢着大山,从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