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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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堪不在这儿。
“阿堪!”仲雪满怀愤恚。
阿堪也不在那儿。
几百人一同走过浮桥,就算没有任何突发事件,不管那座浮桥号称有神庇护、抑或是会稽山北最雄伟的浮桥,都是愚蠢的。
太掉以轻心。
我们应当披藤甲、执圆盾,守住桥头警戒,让人们一个接一个通行;而不是装扮成神,迎接兽行的嗤笑。
仲雪抬起头,稀薄而透明的夜。无论是在梦中、言辞中还是在死亡中,今晚夜色很好。朝东的山坡上,一点接一点、点又连成线,静静烧起一个巨大的“王”字,那是夫镡的人马点燃的篝火,纪念他们所忍受的历代战争:沉睡的群山,星辰明亮,海涛如泣,贵族式寂寥而壮阔的祭奠风度。这是鸟篆体的“王”字,最后一笔的鸟头各自朝两边高高翘起,如同一个巨大的锚,会稽山这一艘巨舰,抛锚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四节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
伯增怔怔看着马儿。它衔紧缰绳把伯增拖上岸,便一头栽倒,偶尔拨动马蹄,马腹插满箭翎,像一头庞大的豪猪。马儿就那么看着他,伯增的眼泪落在它长长的睫毛上。仲雪用匕首给了它解脱……当马儿潮湿的呼吸连同血滴喷到脸上,他希望明早能穿上白色盔甲、傍晚再换黑盔甲,独自走过海滨松林小道,将熄灭的生命之灯、将此刻记忆抛弃入海,白色代表开始、黑色代表结束。仲雪拔出匕首,这注定是漫长一天。
“大护法,看到阿叔了吗?”阿眉缠住仲雪,满脸刮痕,“寤生掉水里了,我又没捞到。”他焦急又疲惫地喊。
仲雪没看到阿叔,也没看到寤生,他只见到燃烧的麋鹿,但迷乱也是转瞬即逝。
“阿堪!”仲雪喊,惟有密集的蚊子嗡嗡回应,他需要人手,夜深了,搜救变得更加困难;落水的伤者将遭受走兽水怪的袭击,在江中哀嚎一夜,如果他们能撑过一夜。
接连不断的闪电映出灰白树影,又一场夜雨,仲雪冷得发抖。他把爬行的伤员拖到桥头,血能从他们身体的任何部位流出来……每死一个人,就要在尸首旁拉一道稻草绳,表示神在照看,很快为祭祀准备的稻草绳就不够用了。
仲雪又叫“白石典!”
他看到许多狗摇头摆尾地跟着游宴,箭如雨下时,它们嚎叫着跑向桥头,被一支支箭钉死在泥里。
“吴国佬!”一成在喊他,身边跟着筋疲力尽的阿眉,他们攀上桥架,把被水流卡在横档上的死伤者拖出来,“神官在这里!”
白石典叼紧黑乎乎一团在凫水。那是阿堪,仲雪心在收紧。阿堪水性很好,还表演过水下喝酒给他看,嘴唇紧压瓶嘴吮吸,长长的水草与他的鬓发环绕……飘过仲雪思绪的,是无足轻重的飞絮。
阿堪被竹片卡住,很沉,仲雪的手被断片切开横七竖八的口子,白石典感激地呜呜叫,他简直是在血浆里捞人。
仲雪托起阿堪,拖到死马旁。阿堪看起来很烦闷,他受惊了,但所有人都很惊讶。
仲雪不耐烦地撕开罗平鸟的羽毛裙,一股血飚射他一脸,阿堪大叫,“怎么了!”“怎么了?”仲雪也大叫,他不知道怎么了。一股一股血像是大地脉动,泵出阿堪的身体。
“不许死!”仲雪慌乱地抱起阿堪,他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只会让阿堪失血更多,今天他没有做对任何事,“你这怪人!还要帮我复习越国历史……”
“别命令我,”阿堪忽而笑了,“生死由不得你管。”血冲洗他的口腔,牙齿全染成暗红,眼眸的亮光几乎是转瞬之间衰竭了,生命随血液流走了。
“按住他的腿,这里和这里。”一个男人拍拍仲雪的后背,把他推向一边,“他骨折了,切断了血管,必须止血。”他又向一成做了一个手势,“你按住他的头。”
这男人近乎赤裸、浑身是水,和忙于打捞妇女儿童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山北的药司?”仲雪傻乎乎地喊,就算死到临头,盘旋心头的,也总是些傻问题。
“你想见他,明晚再说。”男人平静得像念一行“未见君子,忧心如醉”的诗。他一手掰开伤口,另一手挤进狭小的创口,阿堪弓身弹跳。从昏厥的深渊直接醒来,如同海水倒灌般吼叫,一成双膝跪在他肩头,强行按住他。男人温和地朝阿堪轻嘘,就像帮一个小孩吹吹指尖肉刺,手指却毫不留情地往阿堪的大腿深处挺进。发出血肉模糊的噗噗声,浓烈的血腥味冲击鼻腔,仲雪快要呕吐了,“忍一下、就忍一下。”阿堪的腿在痉挛,就像死人的大腿仍会抽动。天哪,让我们放开阿堪,让他死掉算了!仲雪的呐喊堵塞胸口,眼角全是汗和泪水。
“血管结打住了,我要把断骨按回去,复位固定。”男人朝仲雪短促地一笑,“吴国佬、要按牢。他又晕过去了,我们动作要快。”然后对伯增点点头,“再来一支火把。”
几束火把同时凑过来,一成认出这个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气,“老天,你是‘坠星雪堰’。”
这时雨彻底停了,仲雪听到森林深处,清晰传来的呦呦鹿鸣。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五节 梦一夜
麋鹿,楚王蓄养的几万头宠物,结伴奔跑时,就是云梦泽的金色云影;牙獐游击前后,机敏如探路先锋。厚重的祥云奔过梦境,一头矫健的雄鹿慢下脚步,侧头端详梦中的仲雪,它毛色很淡,闪着金白色柔光。它被迷住了般摇摇晃晃,狂乱地用鹿角刮起茅草和土块,仲雪下车安抚它,“嘘,我并不想和你争斗。”他伸出的手,却是一枝鹿角!仲雪才惊觉自己是另一头雄鹿,一头黑色怪物。他吸引不安的白鹿,白鹿仓皇而迷失,跃入熟透的稻田,远处儿童挥舞稻秆在喊“嗨嗨!”接着他将尾随白鹿回到神庙,再次披戴巨灵神衣,重新走过夏履桥,重复地被屠杀……仲雪从恍惚中惊醒:少年山阴君穿得像个作战的盾甲兵,结结巴巴地凑近他询问什么——会稽山以东没有大城市,只有围绕大禹陵散布的聚落、行宫。山阴君腾出夏季行宫作为临时救治点,远近的人们前来增援,或是来看热闹,没有比血肉模糊更能吸引围观——仲雪勉强拼凑出“您在问雪堰大夫去了哪里?”山阴君立刻少女般满脸绯红。经受旷古时光与周期性台风肆虐的行宫,古树砸塌了屋顶,许多废墟还没有恢复,雪堰就消失在崩塌的喷泉后边……在精心堆垛、爬满青藤的三角型砖墙上,端坐着一尊很小的铜人,反射出蒙蒙晨光,它是指路的道神,却无法为人指明梦的出路。
阿眉抱起一罐血污去倾倒,罐里塞满一支支箭头,一枚枚喋血毒牙。巫医们锯断箭柄,用线勾出箭头,祈祷虚弱的伤员不要死于腹膜炎。
仲雪一把夺过罐子,掏出箭头按序一一钉上道神墙。
一个工场一段时期内只用一套模具,造的箭头都是同一型号。人们默默看着他,也跟着收掇起射杀人群的箭簇,排列到道神墙上:简洁三角形的箭头、又薄又宽的长鈚,有夫镡冶炼场带镂空血槽的、也有仿楚国式挂倒钩的……
“比对出凶手的身份了吗?”督导过捕鲸队又闹翻过的大祝,出现在仲雪身后;他曾是大斋宫的神官,夫镡暗杀大斋宫后,他逃来会稽山,带来如纯银震颤的嗓音、捍卫古老戒律的严苛标准、以及对任何不洁行为的绝不姑息。人们畏惧他,用诸侯燕射仪式上的节度“狸首”来尊称他——作为雄踞会稽山的两位明日大法师,仲雪与他缺乏和解的契机。
仲雪摇头,“这就像是最近一场参战家族锻造风格展。”
“旧箭头说明了凶手的窘困,也更像复仇宣言。”狸首盯住那堵杀戮之墙,吴越之人勇于近身肉搏,箭术很烂。吴国贵族还是晋人教的射箭,越国更差,巫师朝天发矢,射中五步之内的公鸡,表示疾病被射死……只有这样的玩意,“用射伤过自己的旧箭头,再射回去,具有毒咒效果,能把仇恨和伤病也返还给对方,我们越人如此坚信。”
“难道我们这么多人全伤害过他?”
“雪堰也在现场?”狸首似是而非地打断仲雪。
“他救了阿堪……先走掉了。”
“阿堪当时在你身边不到一寸,”狸首的目光如针芒,“也许是凶手刺杀你而误击了他。”
谁在乎呢?凶手射杀任何人。不问受难人是智慧还是愚钝,善良还是邪恶,垂垂老矣还是牙没长全。那疯子自命为神祇的借刀人,像海上鹿苑的杀人狂,并非为生计被迫角斗。而是出于狂虐的癖好,在俯瞰水火倒悬的岩石上,欣赏痉挛嚎哭而射出一阵阵狂喜与狂虐。仲雪才不会一边撞墙一边哭哭啼啼地躲起来!
“你们走过的是夏履桥,”狸首富有深意地提点,“也许你该向大禹祈求……”
仲雪是吴人,信奉商朝的“上帝”。自从他打死一头鲸鱼,连天命都不再信任。
他想跪下来为阿堪祈祷,但一想到既然为阿堪祈祷,就应该为其他人祈祷,他不想念一长串死亡名单。
有人尖叫,因为要切开她的肌肉,才能拔下钉入骨节的倒钩箭——足够打穿鲨鱼的强弓效力;暴七和吼五还没有消息,狂怒的心潮退去,仲雪开始后悔进攻夫镡。但在那种境地,只有你死我活,这正是他痛恨战争的原因……
退潮时一条条石径就会露出浅海,这是每代人所“造”的水下之桥:海神庙建在礁石上,每人前往都带一块石头扔在路上,还得赶在涨潮前回来,否则水深浪高,只能泅渡。
仲雪也带上一块石头。
清晨的海水很冷。
神庙的旗杆飘扬着海泥鳅的绣旗,竹子做的长长垂饰压弯了枝头,犹如一张张绷紧的弓。有人比他早到,新鲜的花瓣和米粒盛放在芭蕉叶剪成的小托盘里,放在地上供奉给魔鬼。蚂蚁爬上仲雪的脚踝,这也是从陆地带来的小恶魔,咬得他刺疼。
除了他自己[汶网//。。],仲雪什么供品都没带。
越国的自然神乘风破浪,刮起一阵穿堂风,既无法扭结成最终审判,也不足够让他敬畏。祖先?他的祖父、父亲都在吴国湿土下慢慢朽烂,帮不上什么忙。母亲?他从未在她怀中撒娇,又如何祈求她的眷顾?
越人耿直,一直追凶到不得不放弃为止,折返的人们忍受着坐等与猜忌的幽火炖煮。有人声称窥见凶手背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有人打赌是流窜的匪帮;也有说是一整队士兵,是夫镡的狗腿子,“他们用滑索迅速撤离,才会追不到。”
“夫镡用那狗娘养的‘连弩车’放大箭!”
“天煞的夫镡!还烧一个山大的‘王’字恐吓神巫。”
神巫为惨案筹备九天后的祭礼,祭礼将庄重而感人,之后呢?没有真相,就没有后续。亡者被埋葬,伤者辗转呻吟,家人在火塘阴影中强忍泪珠,但没人会倾听呻吟一辈子。
盾甲兵沿河道收拾残骸,火船里掉出烧焦的尸体。“两具尸体,三个死人,一颗头。”百夫长向狸首报告,“两具尸体都被斩首,一人腰上挂一皮袋,袋里装一人头,无法与任一头颈衔接。”统计数据上最新的三名死者,但还不是最后的死者,很多人带着伤回了家,然后死在家里,实际的伤亡比三十九人更多。
还有被水冲走的人,要划船到下游几十里,才能在淤泥下挖起遗体。
寤生一直没有找到。
寤生是仲雪邂逅阿堪那天出生的,他的短短人生,就像仲雪在越国的短短驻足,有过欢乐时光,但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