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锦-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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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披了件衫子,随之步出,她鬓横钗乱,眉宇间闪过一道微妙的懊恼。
她虽然暗恨两人的缱绻被打断,听完这一句,面色也转为凝重。
明月公主怪诞孤僻,平素也是深居简出,但无论如何,她都象征了天朝与北郡十六国的亲近和睦,如果任由她病逝宫中,还不定会冒出什么希奇古怪的谣言来。
皇帝也是如此,他皱起剑眉,想起前次也有御医来禀,说是明月公主体质阴虚,并非长寿之相。
他沉声道:“宣御医了没?”
宝锦哽咽道:“宫中已经下钥,只有得到您的允许,才能开门。”
皇帝立刻醒悟,于是断然道:“救人要紧——你去传朕的口谕!”
后半句,却是对着一旁的张巡说的。
御医很快便赶来了,帝后一行也浩浩荡荡前来探视,馨宁宫中一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宫中掌事上前跪见,道是月妃在外散心,许久不见回返,正内奈何,却是由玉染姑娘搀扶而回。
御医仔细了检视病状,诊脉后,他斟酌了字句,小心道:“她的脚上都有扭伤,好似受了什么惊吓拼命奔逃的缘故。”
众人听这一句,不禁面面相觑——
禁苑重地,最是安全,会是什么危险,让她拼命奔逃?
掌事在旁听着,却是如坐针毡,月妃出事,他也难逃惩戒,听了御医这一句,顿时心头一亮。
他把心一横,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瑟缩道:“月妃娘娘回宫时,还有些清醒,嘴里只念叨着——‘有刺客’!”
这一句非同小可,所有人都齐齐变色,张巡颤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能胡说啊!”
掌事见帝后也看向自己,咬一咬牙,断然道:“我听得清楚,绝无妄言!”
皇帝面沉似水,冷声道:“月妃身边没一个人陪伴,才在大内受此惊吓——馨宁宫上下是怎么当差的!”
一众太监宫人都噤若寒蝉,齐齐跪地请罪,皇后温言劝道:“月妃平日里就特立独行,哪里是他们管得了的——且让他们伺候好主子,也算将功补过了。”
众人一听之下,无不感激涕零,越发觉得皇后贤德。
于是又是一阵忙乱,晕厥之状颇多病因,御医其实也很含糊,却也端起架子来,把宫人们支使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月妃被艾绒熏得幽幽醒转,她目光惊惶,只是缩在床角,任谁问话也不答,只是念叨着刺客二字。
皇帝眼见为实,连忙命人大搜宫中,一声令下,宫中满是火把喧哗。
禁军和武监们发足狂奔,更多的人从睡梦中唤醒,加入这草木皆兵的搜寻之中。
晨曦初露时,御花园的梧桐下猛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照管花木的宫女在树下看到一具尸体,身首两截地倒在血泊之中,经人辨认,这是昨晚值夜的陈学士。
精锐侍从纷纷赶到,有精通仵作勘察的,发现血仍温热。
“看样子,陈学士才刚遇害,凶手离去不久!”
他下了断语,所有人如临大敌,又将宫中细细筛了几遍,却丝毫未见刺客的半点踪影。
翰林院那边也来了人,皇帝这才记起此人竟是投诚的姑墨驸马,于是玉染立刻被唤到跟前。
然而她实在没有任何嫌疑,那一道干净利落的截口,并非女子腕力所能及的,那一滩鲜血,则证明了凶案发生不久——然而这三四个时辰里,她一直在馨宁宫中守侯,并不曾经离开。
明月终于恢复了神志,但她只能模糊说出刺客是个高大的男子,在暗处撞见她,也未曾追赶。
让所有人退下之后,她看着刚返回的宝锦,微笑道:“你的琴弦真是厉害!”
以若羌的秘药让陈某人昏睡后,将他以琴弦巧妙悬系在树上,两端再配以缓冲的棉线和蜡头结扣,一旦点燃,距离被逐渐缩小,锋利的琴弦承受不住人的重量,逐渐切入脖颈,最后,将整个头颅割下。
这一过程延续很久,在此期间,此人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而最后失去重量的琴弦,却会弹回树上。
“他们先入为主,已经相信了刺客,是不会朝树上仔细看的。”
宝锦微笑道。
第三十一章 … 蛇蝎
旭日照入殿中,将宝锦的面庞映得越发雪白,剔透得几近惨淡。玉炉中的熏香已燃到了近头,只留下依稀的况味。
她想起千里之外,那冰雪深渊之下的玉棺,眼中凛然之色越盛。
“玉染……我已经替你报仇了,那负心薄幸之徒,应该会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她双手合什,向着浩然苍穹一念默祈,随即舒了一口气。
那最后一句,虽然力如千钧,却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微妙动摇。
元氏向来笃信佛学,可宝锦历尽颠沛流离后,却也看遍人间悲鸿,再也不复从前。
若是神佛有灵,为何要降下这几多战乱苦厄?不见人顿悟超脱,却只见哭声幽咽,上达九重。
明月咳嗽着,苍白面容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宝锦知道她乏了,正要告辞,却听明月轻声道:“虽然你不肯说明真实身份,但是这几天里,你最好小心行事。”
虽然屏除了嫌疑,但陈某仍是玉染定下的驸马,骤然被杀,宫中也是传言纷纷,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她此时处境尴尬,也实在是该小心物议。
宝锦心中微热,一一应下,又叮嘱了馨宁宫掌事,这才转身辞去。
这几日宫中闹得沸反盈天,刺客之事尚未平息,却又隐约传出方婕妤飞扬跋扈,恶意伤人。
夜宴之时,皇后就接到禀报,道是有人看到王美人与方宛晴在中庭争执,半刻之后,宫人们在廊柱的阴影里找到了负伤昏迷的王美人。
她后脑被重物所击,虽然性命无恙,却也留下了一个血洞,看来触目惊心。
当时皇后就是怒极,碍于世子在席,不好发作,如今既然刺客之事稍稍歇止,她的雷霆之怒终于发作,一声令下,便将方宛晴传来,严词逼问。
昭阳宫正殿里,龙涎香将满殿都染就馥郁,紫烟袅袅中,连人的面目也瞧不真切。
“你说此事和你无关,可是却有人瞧见你满面怒气,去而后返……”
皇后盘起小髻,以一枝象牙素簪绾住,通身上下别无饰物,眉目间却越见高华,她直视着跪在跟前的堂妹,声音不怒自威。
“我可以对天发誓,真没做过这种事!!”
方宛晴跌跪在地,衣衫凌乱,哭得梨花带雨,再无半点嚣张气焰。
“你今年十六了,也该懂点人情世故了……”
皇后叹了口气,显然并不相信她所说的。
“这里是天朝后宫,是天下最显赫的所在,不是你自己家,可以由着性子胡来!”
皇后想起族中的一些传闻,不禁更为头疼,她凝视着阶下的堂妹,心中越发厌憎。
方宛晴素来刁蛮任性,据说她十四岁时候,因为妒忌家中侍女的美貌,竟以灯盏中的沸油泼之,让对方彻底破了相。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的蛇蝎心肠,这样的传闻不径而走,让不少世家男子望而生畏,再不敢动提亲的念头。
这般禀性,本不该送入宫中,只是她父亲乃是天下有数的豪富,入赘方家后,更是靠着钻营拉拢的手段,成为了掌管银财的族中执事。
皇后之父虽然贵为家主,倒也不能一手遮天,他靠着“慧眼识婿”,在族中势力大涨,却也引得其他人的忌惮不满,他们借口皇后无子,又送了方宛晴入宫。
方宛晴哭泣求告了半天,皇后仍然毫不动容,她面带寒霜道:“先把你的金册金印缴回……你且去广玉宫暂住,在王美人醒来前,不准你出宫一步!”
广玉宫乃是幽禁犯过嫔妃的冷宫,皇后如此决定,是毫不通融,一意严办的架势了,方宛晴垂下头,眼中满是怨毒。
“姐姐……!”
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嘶声喊道。
皇后并不理会,一旁的琳儿上前来,笑着打圆场道:“娘娘要看奏折了,婕妤且先委屈一下,等王美人醒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几个健妇上前,半搀扶半强制地把方宛晴送上宫车,朝着冷宫而去。
轿帘放下时,方宛晴紧紧咬牙,声音仿佛从齿缝中传出——
“哼……任凭我被人诬陷,还有闲心看什么奏折!你就是作恶太重,损了阴骛,才生不出儿子来!”
第三十二章 … 人子
昭阳宫中为了此事正闹得沸沸扬扬,皇帝的乾清宫中,却是气氛端严。
皇帝把玩着手中镇纸,感受着冰玉质地的沁凉入骨,半晌,才开口道:“世子如今有何打算?”
这话问得空泛,李桓却回以悠然一笑,“桓自蜀地而来,眼见京畿百业繁荣,庶民得庇,人心所向,不问可知——陛下雄才大略,一统天下已是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虽有拍马谄媚之嫌,从李桓口中说出,却是大不一样。
这位世子广有贤名,性虽和蔼可亲,却极少褒赞,得他这一句,就连皇帝也露出欢畅的微笑来。
李望向皇帝,目光停滞在他身后,那一道青裙纤影。
电光火石地,两人的目光一触,随即各自分开。
昨日夜宴之上,李桓与皇帝相谈甚欢,目之所及,当然也窥见了宝锦,但他颇能隐忍,居然一派镇定,丝毫没有露出异状。
“那世子认为,我与蜀王,谁的命格更贵重些呢?”
皇帝笑过之后,居然问出了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李桓敛了微笑,微微欠身道:“圣人有言:子不言父过。陛下这一问,桓实在惶恐。”
这话听似迂腐,却也道尽了他的态度,皇帝大笑道:“你既然说蜀王有过,朕也明白你的意思了!”
“陛下圣明。”
李桓仍是一派儒雅地回道。
“我记得圣人还有一句话,叫作‘小棰则待,大杖则逃’,世子应该知道这个典故吧?”
李桓的眼中露出微妙的光芒,“陛下圣明,此事出自《孔子家语·六本》。孔子的弟子曾参,曾经被父亲痛打,他坦然受之,孔子闻之,不以为孝,训诫弟子应该小棰则待,大杖则逃,不能陷父母于不仁之地。”
他于诸般经典,早已烂熟于心,兼以口才了得,寥寥几句,就将这典故说得清楚。
皇帝赞道:“世人皆以为儒生迂腐,可孔子却很是通彻世情——如果遇上君父狂悖,难道真的坐以待毙,让他取了性命去吗?真是笑话!”
他好似在说着故事中的曾参,弦外之意,却不问而明。
殿中气氛顿时变得险恶难言,李桓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若真是逢上舜父瞽瞍那样的惨事(注),也只好一逃了之了。”
皇帝叹道:“蜀王大权在握,一旦有变,世子怕是插翅也难逃!”
他不愿再兜圈子,索性一句把事情挑明。
随着这一句,殿中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李桓面色大变,霍然起立道:“何来此话?”
“世子你又何必如此作态,蜀王对你忌惮已深,你也早有察觉,他派你来天朝查探虚实,本就是借刀杀人的毒计,所以你一入朝廷的辖下,立刻‘不小心’泄露了身份,就是想借朕的手来保全性命。”
皇帝侃侃而谈,又继续道:“朕出身寒微,也曾听乡里有言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父王早有宠妃,一家人和乐无穷,早就视你如眼中钉——你再不反抗,就要成俎上之肉了!”
李桓面沉似水,眼底的桃花魅惑,也转为冷冽森寒。
半晌,他才长叹一声:“我不欲坐以待毙……”
“世子真是果敢!”
皇帝森然一笑,正要再说,却见李桓缓缓抬头,声音低沉有力——
“但桓也曾听闻,危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