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刀子和刀子-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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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京生一把把我搂住,他说,我的老祖宗,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我觉得他很好笑,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笑起来会跟哭差不多。我挣开他的手,边走边说,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的肚子已经饿瘪了,只想泡方便面,不想泡吧了。包京生扔了一张钞票在吧台上,跟着追了两步,又折回去,把吧台上的杯子端起来,一口喝干了。就这一耽误,我已经跑到了门口。酒吧里黑咕隆咚的,门上的碰铃叮当一响,我差点就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了。天已经黑了,路灯还没有亮,那个人的身上正是带着夜色和凉意的味道。我的脚急收往回收,但还是晃了几晃才站稳。那个人有四十多岁,穿着深色的风衣,站在门框内,把我的校服细细地看,看了又看,我被看得有点发怵,不自觉地退了退。那个人其实很和蔼,至少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和蔼的,他说,哦,是泡中的?有人欺负你吗?
我说没有人欺负我,我饿了,我想吃杂酱面,可酒吧里只有酒。
那个人似乎有些惊讶,他说,只有酒吗?包京生已经走了过来,那个人再看看他的校服,说,一块来吧。他也不多说,就朝里边走。我和包京生对视了一下,都觉得自己在发懵,但步子已经跟着那个人走去了。
走过吧台的时候,擦杯子的侍应生很恭敬地给那个人点头,那个人也点点头。吧台旁边有一扇小门,门边立着一个系红蝴蝶结的小姐,那个人就把风衣脱了,小姐一手接了风衣,一手把小门推开了。小门内是弯弯拐拐的走道,两边有很多紧闭的小门,小门上镶嵌着毛玻璃。三个人并排走着,那个人自然是走在中间,他伸开双臂,很适度地拍着我和包京生的后背。后来,那个人推开一扇写有“秋水伊人”的小门,把我们让了进去。
里边有风,是从空调里吹出来的,冷暖适度。屋子里还有沙发、茶几、电视、电话,窗台上还搁着一盆水仙,已经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花。我不晓得水仙应该在哪个季节开放,不过现在是温室效应,蔬菜都不分季节了,又何况是水仙呢。
坐吧,那人的动作、声音都还是那么和蔼,并且很利索地给我们斟了两纸杯热茶,茶叶像针尖一样的细,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嫩得不得了。茶的香味让我再次感到了饥饿,我说,老板……
那个人说,请叫我叔叔。
我红了脸,我说,叔叔,我真的只想吃一碗炸酱面呀。
那个人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和蔼的声音中加上了微笑的表情,他说,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好。他穿着非常得体的西装,不时拿指头去捋一捋宝蓝色的领带,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喜欢整洁的人。他的头发也是一丝不乱地朝后梳着,在金丝边眼镜的后边,他的眼睛在沉静地注视着我们俩。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包京生的眼里满是疑惑,他问我,其实也是问那个人,这位叔叔怎么称呼呢?我其实也在寻思,但那人已经把话接了过去。
他说,我姓司,司机、司炉的司,也是司号员、司令员的司,这个姓不多吧?你们可以叫我司叔叔,司先生,我也在泡中念过书,我们是校友。顿了一小会,他又说,现在,我的孩子也还在泡中念高二呢。我对泡中有感情。今天就算司叔叔请你们吃点小吃,啊?
我说,司叔叔的孩子是在哪个班呢?就是我们高二·一班的吧,我见到你觉得面熟啊。
这个叫司叔叔的男人就又笑了笑,他说,我真不是个好爸爸,我连孩子的班级也忘了。
包京生有些发急,他说,红泡沫的老板不是女人吗,怎么又成了司叔叔呢?
司叔叔别过脸看了看包京生。他的脸是背着我的,我看不清他眼里是什么表情,但包京生立刻就安静了,并且微微低下了头。
司叔叔说,你就是陶陶吧?
我说,他是包京生。
司叔叔哦了一声,转过来走到我的跟前。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板寸,我有些发窘,正想着该不该把头扭开,他的手却在离我板寸拳头远的地方停住了,于是他的抚摸就成了一种虚拟的抚摸,他说,你是风子吧?他的声音那么柔和,关切,我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嗯嗯地,把头点了好几下。他说,哦,真像戴米·摩尔演《美国大兵》的时候呢。
司叔叔把门轻轻推开,走掉了。留下我和包京生隔着茶几对坐着,面面相觑,半天无话可说。门再次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侍应生,一男一女,托着两个盘子,盘子里装满了精致的小碟,是红油水饺、担担面、小笼包子、豆腐脑,还有黑芝麻汤圆、手撕鸡等等,大概有四、五十碟吧。我也不说谢,就埋头大吃起来。包京生问了一句,酒吧还真有小吃?侍应生说,是专门向小吃餐厅要的外卖。
空碟子在茶几上堆成了两只圆柱,摇摇欲坠的样子。包京生抹抹嘴,说,真他妈的神了。你说他儿子是我们班的谁呢?
我心里似乎已经知道那孩子是谁了,可我没有说。我说,司叔叔说过孩子是儿子吗?好了,你不要管孩子是谁了,反正人情是记在孩子的爸爸身上。他不愿意说,那就算是学雷锋吧。
是啊,就在那时候,我已经肯定司叔叔就是阿利的爸爸了。阿利从没有邀请我们去过他的家,但我相信已经认出他了。生意人,温文尔雅的生意人,不正是这样的吗,阿利把他说得很清楚了。他的和蔼,微笑,他在我板寸上虚拟的抚摸,都让我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他那么有钱、有力,又那么温和,可阿利怎么还老要靠着我来寻找温暖呢?我是孤零零的,阿利看起来也是孤零零的,如果司叔叔真是他爸爸,为什么爸爸的温暖不能成为他的温暖呢?
但我无法接着朝深处去想。况且,这些事情想到深处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自己这一分钟的感受呢。雷锋,雷锋如果有儿女、老婆,他能让他们快乐吗?你一定觉得很好笑,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这些怪问题。可是,雷锋不也是男孩子吗,他的问题怎么解决的?如果那时候是没有问题的时候,真是太让人羡慕了。我说过,我不是问题孩子,可问题全让我们遇着了。
包京生确实很厉害,他说,风子,你傻乎乎出什么神呢,还在想雷锋?
我吃了一惊,说,是的。我在想雷锋。
包京生来了感情,他说,我妈妈常说,做雷锋不容易。什么叫雷锋,就是凡事只想着别人,不给自个儿留退路。我妈妈又说,雷锋要活到今天,也只能饿死了。可她不知道,我就遇上俩活雷锋。他顿了一顿,拿大拇指指指门外,又指了指我,他说,一个是司叔叔,一个就是你。
我想对他说什么,却觉得气涌上来,不由伸长脖子,打了一个肥大的饱嗝。我自己先笑了,我说,你也是吃饱了废话多,是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拉我跟雷锋比,糟蹋了人家解放军。
包京生却板了面孔,他说,任主任是你姑妈还是舅妈?她给你塞了多少银子?你想嫁给她侄儿做媳妇是不是?
我感到血唰地冲到脸上,把一张脸都要烧烂了。我端起斟满了烫水的纸杯子对着包京生,我说:
×你妈!我给你泼到脸上来,你信不信?
我是当了真,但包京生也并没有说笑的样子。他冷笑道,冤枉了你是不是!那你凭什么要给那狗杂种撑起?我说你是活雷锋,不是损你,是把你往正道上想。
我说,我不是活雷锋,我只是他妈的见不得一个人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人说成活人。
包京生用眼睛瞪着我的眼睛,他说,我不管你是这个风子还是那个疯子,你说这班上就有谁没他妈的说过假话,撒过谎呢,我的将门千金?
我没有向他示弱,我也瞪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我说,撒谎人都有撒谎人的理由,有人撒谎害人,有人撒谎不害人,干我屁事。可是让我眼睁睁看你打了任老师,还要让他当罪人,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觉得我他妈的都被你煽了一耳光。
包京生再把我瞪了一阵,然后就像上回和我在烧烤摊前发生对峙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没看走眼,没看走眼,一个小囡,还真像个大丈夫!可大丈夫只看得到天下之大,却看不到天下之小,对不对?
这一回,我没有跟他抬杠。我明白当初没有听朱朱的劝告,糊里胡涂趟了一淌浑水。鞋弄湿了,裤脚弄湿了,有什么办法呢,湿了就是湿了,只有让它自己干下来了。我记得麦麦德说过,不要怕穿打湿的鞋子,风会把它吹干,太阳会把它晒干。我只是不知道裤脚和鞋子干了以后,陶陶还是不是我的人?我对自己说,你其实也是说谎不打草稿,满肚花花肠子,很想做得胸有城府,只不过事到临头,脑袋一热,就什么都忘了。真是这混账包京生说的,为了做一回活雷锋,把可怜的陶陶都推给了那个瘸子。我觉得心头累得慌,刚刚大吃了一顿,转眼又觉得没有气力了,至少是没有气力跟包京生斗下去了。我对包京生说,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包京生点点头,他说,现在像个乖孩子了。 他张大嘴巴,也打了一个肥大的饱嗝,轰轰地响着,我看着他的大嘴,我想,河马也真是这么打饱嗝的吧?包京生张大嘴巴的时候,我甚至都可以看清他的舌根、扁桃和伸进庞大身躯的那根紫色的喉管,这时候的包京生是最接近于一头动物的包京生,狗屁的汉人、拉萨人、北京人,和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他的嘴在不停地翻动着,就跟一头刚刚爬上岸来的河马,呼呼呼地吐出一大堆一大堆的脏泡沫。包京生说了许多话,我只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任主任正在跟蒋副校长抢夺校长的位子。宋小豆是站在蒋副校长一边的,因为蒋是一个男人;也有几个男人跟着任主任吆喝,因为任毕竟是一个女人。局长现在是比较倾向于任主任的,他觉得任主任接近师生,有魄力;而他一直怀疑,他在泡中的时候,蒋副校长曾写过匿名信举报他有财务问题。
我没有听懂,我打断他,喂,什么是匿名信?
什么是匿名信吗,包京生宽宏大量地笑了笑,他说,就是古代的无头帖子嘛。我瘪瘪嘴,我对这个真没有兴趣。包京生又说,知道为什么是“财务问题”而不是“生活问题”吗?我还没有瘪嘴,他已经替我回答了,因为“财务问题”是廉政建设,而“生活问题”是美丽的错误。
我噗地一下把茶水喷到了他的大脸上。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他妈的太好耍了。
我扯了一根纸巾递给他,他却不接,很恶心地吐出大舌头在嘴边舔了舔。他说,前几年我妈总跟我爸干仗呢,骂他混账、不要脸,她要到单位去告他。我爸就说,你告去吧,告去吧,告啊,不怕人家说你乡下佬你就告去吧,谁不知道这是美丽的错误啊!
包京生说他父母的事情就像在说赵本山的小品,口沫四溅,乐得不得了。我真不明白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我问他,那你站在哪一边呢?他慢慢安静下来,瞅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谁对我有好处,我就站在谁那边。世上的事情,不都是这个理嘛。陶陶、朱朱为啥要装憨,不说真话呢,是不知道蒋副校长和任主任到底谁是赢家啊。谁当活雷锋,谁就是活宝。他把最后一个油炸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