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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青春]刀子和刀子-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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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些拿到单子的人,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爸爸,如释重负,很阳光地笑了。 
  宋小豆也笑了,她用英语问了一声我爸爸,大致相当于笑问客从何处来吧,因为她的语调显得相当客气。我爸爸自然是听不懂了,台下所有的家长也听不懂,听懂了他们的孩子还读什么泡中呢!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在等着宋小豆的下文。宋小豆把笑藏起来,她换了中文,中文从她嘴里出来就变得冷冰冰了,她说,你走错门了吧? 
  爸爸的眼里闪着迷惑,他说,是高二·一班吧?我找高二·一班呢。 
  宋小豆不看我爸爸,她转过头对着大家,她说,高二·一班有这个家长吗? 
  所有的家长都在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做出很夸张的惊讶、茫然,有的人还跟美国佬似地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眼前这个人等于是一团空气。 
  我躲在那些中老年人的脑勺后边,远远地望着爸爸,爸爸真的像在站在一团白气当中,他的脸、眼睛、嘴巴,就连他的手都充满了谦恭和谦卑的笑,他把灰狗子的大盖帽摘下来,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揩着额头的汗水、帽子里的汗水,他说,我是我女儿的家长。 
  但是,教室里闹哄哄的,没有人听清爸爸的声音。我看见朱朱走到宋小豆的跟前,小声嘘了几句什么话。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只有朱朱一个人看起来心中有数。谁也不晓得她嘘了些什么,宋小豆点点头,朱朱就过来搀扶着我爸爸的胳膊,她说,伯伯,我带您去别处找吧? 
  但是爸爸没动,他虽然很瘦削,可瘦削到了像一根棍子,插在土里也是不容易搬动的。他就当旁边没有朱朱这个人,只是伸长了脖子往一片脑袋中间寻找着。他说,应该就是这儿呢,我女儿说过的,是高二·一班的。 
  我把头埋下来,又抬起来。我这样来来回回做了好几次,然后我唬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了。 
  麦麦德曾经搀扶一个乞丐去财主的帐篷讨还公道,麦麦德说,你把你欠他的骆驼还他,欠他的草料还他,欠他的大饼还他,欠他的女人和孩子也还他。财主说,他是谁呢?麦麦德说,他是我父亲。财主就笑了,你又是谁呢?麦麦德把刀子拿出来搭在他的肩上,麦麦德说,我就是这把刀子,老爷。财主软下来,说,我知道了,你是爷。 
  我也随身带着刀子,就是那把我想象成麦麦德用过的弯刀。但我的手在书包里握住刀把,只是为了让我出汗的手变得凉爽一些来。我站起来,大声地说: 
  他是我爸爸!   
  第二十章 错过了该哭的好日子(五)   
  家长会结束以后,是朱朱搀扶着我爸爸离开的。其实爸爸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来搀扶,何况他还曾经是军人呢,穿了灰狗子的服装也没忘记了敬军礼。可朱朱还是从我身边把爸爸搀扶走了,她说,风子,风子你帮着收拾教室吧。我哪能收拾教室呢,我的脚还在像狗嘴一样,撕咬着要把我的肉咬下来,我痛得动都不能再动了。朱朱跟我眨眨眼睛,就和爸爸出了门,下了楼,走过干巴巴的操场,走过浓荫蔽天的泡桐树,出了有灰狗子把守的栅栏门。 
  爸爸的表情,充满了满足和幸福,他连嘴唇都在幸福地哆嗦着。他没有想到朱朱会像自家女儿一样,当着那么多家长对自己那么亲热。爸爸已经知道,宋小豆是班主任,而朱朱是班长,也就是说,朱朱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最了不起的女同学,而朱朱却对自己那么好。爸爸一定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女儿争气吧?朱朱把爸爸搀扶起来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笑得满脸皱纹,把眼睛、鼻子都笑得发红了。 
  朱朱的妈妈也来开了家长会,散会的时候她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感谢话,她说谢谢我那么护着朱朱,不然朱朱会让她多么担心啊。我连连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啊。可我心里觉得自己真是个伪君子。我太过分了,是不是,可这些是我的错吗,我不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最后,就连我也是被朱朱搀扶着离开学校的。我们磨磨蹭蹭地走过滨河路,在南河的堤岸上坐下来。这个时候街上汽车如潮,而河边的游人正少,一个戴绿色口罩的清洁工用竹耙子把落叶和纸屑耙成一堆,点火焚烧。落叶都还青着,那火就不怎么烧得起来,倒是青色的烟雾跟古代的狼烟似地滚滚而起,清洁工被青烟呛得连连地咳嗽。青烟传到我们这儿,就已经有些稀薄了,青烟中夹着草青的味道。朱朱说,草烟的味道很好闻啊。这是她搀扶我离校后说的第一句话。 
  好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哼了一声,其实也就是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我说,朱朱,我只觉得脚痛。我现在觉得脚痛也不错啊,脚痛我就能只想着脚痛,把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抛开去。真的,我还想它再痛一点呢。不信的话,你再踩我一脚试一试? 
  朱朱自然是不肯踩的,她侧脸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说话,眼睛里湿湿的,像一头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受惊的小鹿子。噢,这就是女孩子对女孩子的心疼吗,你受到过这样的心疼吗?我倒不觉得不自在,更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我只是不愿被女孩子的眼睛一直那么看着,湿湿的,水光盈盈的,含着什么脉脉的……我突然把嗓门提高了,我说,朱朱,你不相信吗?我撑起身子,用伤脚对着我们坐的水泥树桩狠狠地踢了一脚。 
  朱朱尖叫了一声, 幸好我的脚上没有什么气力了,我的靴子一碰到树桩就发软了。我蹲在地上,汗水、泪水密密麻麻跟蚂蚁似地在我脸上钻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地流过泪水和流过汗水。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借口,我尽情地哭着,因为我的脚是那么的痛啊! 
  朱朱把手放到我的头上,反复地摸着,还把手指插进去,跟梳子一样梳着我的头发。她细声细气地说,哭吧,哭吧,风子,想哭就哭吧,朱朱叹口气,接着又叹口气,不住地长吁短叹,她说,反正你头发也长长了,见识也越来越短了,哭吧哭吧,哭吧。 
  我还没有收住泪,就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变得和他妈任主任一个腔调呢! 
  朱朱说,我们都在长大,就你一个人在一天天变小。连任主任都要哄着你,我还敢对你怎么样呢? 
  我说,朱朱,你可怜我吗?我要没脸见人了。 
  朱朱笑了起来,这一回不是婉尔一笑,而是夹在长吁短叹中,老气横秋的。她说,我不可以可怜你吗? 
  我瞪着朱朱,狠狠地瞪着她。朱朱把那张白晰娇弱的脸朝着我,一点也不避开,她的又长又细的眉毛,又湿又亮的眼睛,都让我觉得心里发酸,哦,我是为我自己心里在发酸。 
  我说,你可怜我,就给我弄点吃的来吧,我肚子都快饿瘪了。 
  有风吹过,烧落叶和青草的青烟都向着河上飘去了。我和朱朱都看见一个挑红木桶的人从青烟里走过来。有一小会,他头上的草帽被夕阳照着,好象是浮在水面上旋转。近了,就看清楚,这是卖豆腐脑的,他的木桶擦拭得亮闪闪的,还用黑漆勾了边线,桶盖上搁着十几种作料。朱朱喊了一声,卖豆腐脑的。但那人没有听见,只管呆望着河那边,一路走过去。我接着喊了一声,卖豆腐脑的!那人吃了一惊,把担子一转,刚好搁在我们面前。 
  豆腐脑娇嫩得怎么都扶不起来,那人就用白铁皮作的小铲给我们铲了两大纸碗,上边浇满了作料,红油辣椒和脆花生瓣在豆腐脑上不住地颤抖。我吞了一大口唾沫,一下子就倒了一碗下肚子。看看朱朱,她却还没有动调羹呢。她对那人说,再铲一碗吧。 
  我一连吃了四碗。最后一碗我才吃出一点味道来, 豆腐脑里也掺和着一点草青的味道,花生瓣则被牙齿磨出焦糊的油脂香,它们搅拌着让我的脑子晕眩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喝醉了酒。我说,朱朱,我不行了。 
  朱朱说,不行就放下吧,别逞能了,好不好? 
  我说,朱朱,你觉得我一直都在逞能吧?明明是个可怜人,却硬要撑出一点门面来? 
  朱朱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说,有人早就给我说过,你爸爸的将军是假货。 
  我再次瞪着朱朱,辣椒油和豆腐沫糊满了我的嘴巴,而朱朱端着的碗还没有动过一调羹。我说,你为什么不戳穿我呢,你等着要看我的笑话,对不对? 
  朱朱说,我给菩萨烧过香,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被戳穿,希望你永远不要闹笑话。只有我才会这样子,你不相信吗,我是真的,风子。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四碗豆腐脑和辣椒油在我的肚子里发胀,翻腾,烧灼,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第二十章 错过了该哭的好日子(六)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没有听到一个同学议论我的事情,他们昨天对我怎么样,今天对我也怎么样。但是,我觉得他们是已经知道一切的。当他们三五个人聚在一块说笑时,我怀疑他们说的正是我。他们一边从远处瞅着我,一边说得真是开心死了。我瞥一眼他们,他们就会把嗓门压下来,还相互挤一挤眼睛。有一回,我撑起来,一瘸一瘸挪过去,我跟他们说,说吧,也说给我听听,我也和着你们乐一乐啊。那些人笑嘻嘻地望着我,说,刚刚才说完呢,还说什么呢说? 
  我自然是十分无趣的。但我还是得撑着,既然我已经撑着站起来了,我就得一直撑下去,是不是?我说,那你们就再随便说说吧。 
  他们都不吭声。过了半天,有一个女生吞吞吐吐的,当然,也可以理解她是满不在乎的,她问我,你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差一点把痰喷在她的脸上了,我说,我没什么好说的,那你们在说×啊! 
  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这句话咽下肚子里去了。 
  我很感激朱朱,她并没有黏黏乎乎表现对我深切的关怀,或者什么有难同当的姐妹亲情。你想想吧,当我把自己从人群中孤立出来后,她跟个影子似地跟着我,只能显得我更孤立、更可怜啊。朱朱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经常远远地给我一个眼神,让我的心情变得安静下来。她的眼睛在说,别在意,别在意,有我呢。 
  阿利倒是常在课间陪我说说话,不过这时候又有什么话好说的呢,没话找话罢了。有时候他到小卖部给我买来可乐、酸奶,我们就趴在窗台上寻找钉在泡桐树上的蝉子,也虚着眼睛望一望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鸽群,我们啪搭啪搭地喝着。有一回,也就是我的痛脚已经可以自如行走的时候,我们正啪搭啪搭喝着,阿利忽然说,我请你和陶陶吃麦当劳吧。 
  我立刻明白了阿利的意思,只有陶陶才能把我从眼下的处境里拖出来。而阿利自己,除了钱和心意,似乎已经无能为力。阿利说,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就去约陶陶,朱朱,再加上金贵吧,从前这几个人天天都在吃烧烤。 
  噢,如果是天天吃烧烤,那还有一个人阿利忘记了,那就是包京生。他没有提起包京生,那就是这个人已经蒸发了。我说,好吧,阿利,你去安排吧。 
  除朱朱之外,所有人都很爽快地答应了。陶陶说,吃吧。金贵说,去吧。但是朱朱说,我不去,我闻到麦当劳的味道就发呕。朱朱还对我笑了笑,她说,你该学聪明一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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