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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承欢 by 猫浮-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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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阖闾的死。 
毕竟,阖闾死了,不是么? 
也可以说,他们之间的争斗,是他赢了。 
吴越之战,吴国惨胜。 
胜得当真够惨啊,他想着,忍不住笑起来。阖闾死的时候,一定很伤很伤,很痛很痛,很恨很恨! 
——却不知自己怎么死? 
这一闪而过的想法,忽然让他的快乐全部不翼而飞。 
他猛然烦躁起来。 
无论是做世子还是当阶下囚时候都没有过的烦躁! 
原来当王是这么痛苦的! 
他冷笑,回房,心底却始终纠缠着那个念头。 
——我,越王勾践,会怎么死呢? 
他却不知,他这一生仅仅为了活,就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第二十七章 寂?灭 


1 
秋雨连绵。 
这属于江南的雨一下起来,仿佛就没有停了的时候。 
因为雨季的关系,陆路难行,吴王阖闾的灵柩被从水路运回阖闾大城。 
灵柩入城那一天,几乎全城的人都来到水门边迎候。从盘门的水道两翼展开的,是绵延数里的黑色人群。低低的啜泣声在雨中听起来,有着奇异的宁静感。 
仅仅在半年前,同样的人站在同样的地方,为了迎接同一个人。只是,那时候,他活着,现在,他死了。 

承欢扶着灵柩,眼看着盘门越来越近。只为阖闾大城落成之日而开过一次的水门,今日,为了迎接它的王归来,而第二次打开。 
他看着伍子胥修长的身影站在岸边,随着船的接近而接近。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睛因雨水而刺痛。 
那身影的伶仃感,让他呼吸维艰。 
在愈来愈细密的灰色雨帘中,那天青色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已经站了一百年的幻影。没有一个人,仅仅是一个身影,仅仅是一个身影,就有这样的惨恻。他很奇怪为什么这身影还能笔直地站着,没有破碎。 
阖闾大城得回了它的王。 

伍子胥轻轻地将雨水从灵柩上拂去。 
衣衫为之尽湿。 
他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人把灵柩抬进自己的府邸。但是,也没有人质疑。 
因为末支带来了阖闾最后的命令。 
——一切善后事宜,交由伍子胥来完成。 
承欢想走,却被他叫住了。 
这是承欢第二次站在这里。 
第一次,是伍子胥请求他去爱阖闾。 
现在承欢一想起这句话,心底就有一道伤痕,被暴烈地撕开。 

伍子胥看着他。 
他也看着伍子胥。 
雨下在秋天的江南,淅淅沥沥,无边无际,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辛酸和平静。 
伍子胥垂目,说:“跟我来。” 
承欢就跟上去。 
他跟着他来到书房,他很奇怪为什么伍子胥会带他来这里。 
伍子胥伸手指一指案几前,说:“坐下。” 
承欢就坐下了。 
伍子胥又说:“看看周围。” 
他抬眼看向四周,只见壁间层层叠叠的,都是竹简。 
伍子胥伸手,剔亮了灯火,微微一笑说:“我生平所学,都在这里。你耐心地读,几年以后,必有大成。” 
“我……为什么?”承欢忍不住问。 
伍子胥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一拍手,一个苍老的家人,毕恭毕敬地走进来,垂手站在一旁。 
“这是我的管家伍凡,很可靠的人。”伍子胥淡淡地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他。” 
承欢茫然点头。 
“可是,究竟为什么……” 
伍子胥低头看向他。 
承欢一看他的眼睛,脑海里忽然想到,这双眼睛死了。 
这不是阖闾临死前那带着些微快乐的闪光的垂死的眼。这是一双依然在睁动的漂亮眼睛,瞳孔透明,色泽浅淡,睫毛纤细。带着深深的恍若一梦的深情。但是,这双眼睛死了。 
这比什么都让承欢感到痛,突如其来的剧痛。 
“过一会儿,会有人来找你。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伍子胥低声说。 

2 
他顿了顿,又问:“他……临终前,说什么?” 
承欢立时知道他所指的“他”,是谁。 
“可惜,不能回去见你了。”承欢一字一声地转述阖闾的话。 
每个字都敲在他自己心上。 
伍子胥听了,默然良久,苦涩难言地笑了笑。 
“我一直想,维持着平衡。”他说,“吴国和楚国,吴国和越国,我和阖闾。” 
承欢不解。 
“需要维持着平衡,有些东西才不会破裂。”伍子胥细声说。他的声音忽然失去了原本的深沉音色——那种深深压抑着感情的平静悦耳的声音,而变得单薄,“我从楚国逃出来的时候,几日几夜躲在江边的泥淖中。从那时起,一见到任何污垢,我都想呕吐。后来我倒行逆施,为家族复了仇,却也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这一切让我觉得,无法接受我自己,这个身体也好,这个灵魂也好,都无法为我自己接受。所以我想,和阖闾之间,保持着距离,是最安全的。” 
“我不理解。”承欢咬牙。他只觉得自己本应该无所得也无所失。只不过一个人死去了。但是他觉得很痛,让他恐惧的是,这种痛仿佛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停止了。“这种理由我不理解!难道你最后想要的,就是这个么!” 
他猛然扬手,指向厅中的棺木。 
伍子胥沉默良久。 
他终于说:“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死亡’这种东西。” 
他猛然掩面。 
一时间,室内沉寂得像一个坟墓。 

承欢看着他。 
看着他的脸色变得像一个死人。 
他觉得胸口的痛轻了一些。 
但是瞬间,那痛楚又汹涌地泛上来。 
他不胜凄凉地想,自己终身都无法摆脱这个痛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伍子胥轻声说:“我走了。” 
然后他起身,离开了书房。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他慢慢地走着,走进厅堂,走到棺木边。黑色的木头上用朱漆画着漂亮的图案,在眼角跳动着,像一些扭曲的舞姿。 
他打开了棺木,向下看着。 
他伸手,放在死者的颈项上,而后,缓缓摩挲。 
然后他伏下身,抱住了那药香馥郁的身体。 
在郁郁的药香后,是微酸带甜的腐烂味道。 
要仔细分辨,才能分清楚那最深处,一丝细微的檀香。 
那气味已经淡得像一个回忆。 

3 
承欢独自坐在黑暗里面。 
他不知道自己的胸口还可以痛多久,他已经做好准备,在有生之年要一直这样痛下去,但是他亦不知道自己的有生之年,还有多久。 
门忽然被打开了。 
他抬眼,以为进来的是伍子胥。 
但是不是。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体型魁伟的少年。他深黑色的飞扬的眉眼看起来似曾相识,只是那双虎虎生威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他冷冷看着承欢,半晌之后,才说:“你果然和他很像。” 
承欢站起来。 
他问少年:“伍子胥呢?” 
少年抬手,指他。 
“从今天起,你就是伍子胥。” 
承欢猛然一惊。 
“什么?!” 
“我说你是,你就是了。”少年眉目间有着不耐的神情,“他只留下一句话‘到我府中找继承我的人’就甩手走人,叫我何以服众?!我明日登基,怎么能少的了你!” 
承欢终于明白过来。 
这个人就是伍子胥让他等的人! 
“你究竟是谁?” 
少年冷哼一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才回头,说:“我是夫差。你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从今以后,我就是吴国的王,而你——你就是我的重臣伍子胥!” 
承欢颓然坐下。 
“为什么是我?”他喃喃地问。 
然后他抱着自己的头,陷入漫长的哭泣。 
他觉得有一种隐约的错觉。 
仿佛这来之不易的哭泣,只不过是儿时向父母姐姐撒娇哭闹而已,再过一会,就会有温暖的怀抱来抱住他,有人轻声细语,拥他入眠。 

end 




尾声: 

吴王阖闾死后,继任者夫差葬他于姑苏虎丘。 
传说夫差征调十万人力,穿土凿池,积壤为丘,在柩外套铜椁三重,池中灌注水银,以金凫玉雁随葬,并以三千宝剑殉葬。那森森潭水,因而获得“剑池”之名。 
吴王夫差五年,击败越国,越王勾践夫妇入朝为奴,后获赦。十三年,杀伍子胥。二十三年,越王勾践灭吴。 

时光是残忍的。 
越国灭了吴国,楚国灭了越国,秦国灭了包括楚国在内的六国。而后是大一统的汉,而后天下又三分。 
白云苍狗,谁还记得当年吴越之间,那短短几十年风云变幻,在这江南柔媚里,也杀出一片铁血萧煞。 
只有虎丘山下剑池的传说,一直在吴侬软语里代代传递着。 
终于传到了这一代,东吴的掌权者孙权耳里。 
于是他遣了三千兵将,掘山开道,想把阖闾墓挖出来。 
那些随葬金银也就罢了,三千名剑,一直悬在历来帝王的心里。 
勾践挖过,始皇帝也挖过,却都无所得。 
阖闾的墓,就像失踪了一般。 
孙权也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比如他曾经派了船队向东南航行,到了被称为琉球的岛,却在回来路上沉了。 
比如他就是要来挖一挖阖闾的墓,说不定勾践挖不到,秦始皇挖不到,他却能挖到。 
但是没有。 
翻遍了虎丘山下,剑池底部的每一块石头,也找不到。 
那剑池峭壁天然生成,无论如何也不是人力能够开凿的。所以他只把精力放在水底。 
终于有人兴冲冲地来报告说,挖出了一具棺木。他连忙赶到现场去看。 
可是却没有三重铜椁,更没有金凫玉雁,名剑三千。 
那深埋水底的棺木里,只有两具白骨。一把黑色的发,一把白色的发,纠缠得难分难解。 
孙权怅然若失,把棺木又抛回了水底,也停止了挖掘的工程。 
吴王阖闾的墓,成了水穷处云起时,一个口耳相传的传说。 




——完—— 
By 猫浮 


外一章·伍鄢 

斜阳。 
重楼霜华,锦绣宫阙。官吏贵族鱼贯而行,在巍峨华美的楚宫。 
脚底响起踏碎霜花的清脆响声。 
那就像是捏碎清纯美好的女子臂骨的畅快感。 

申包胥在队列里,重叠的楚服纹丝不动。 
他手捧着金钟美酒,向上遥望。 

楚国太子妃,原露申君伍鄢昨夜诞下一子。 

天色黯淡,次第亮起的灯火辉煌深情得如同一个异国的梦,芳香盈然。 

那深长缠绵的梦真的太过遥远,和眼前这高坐华堂的女子无法联系在一起。 
他依然记得她的肌肤,头发在雪白的纹理上像上好的锦缎铺开。 
她说,先生,我要一个孩子,给我一个孩子吧。 
她说,先生,你知道么,太子无能。楚国王室无能。 
先生,她的声音低微细密,像连绵的雪下在连绵的屋脊上。她冰凉的身体像鱼一样游进他的床榻。尊贵的身体。淫贱的身体。带着复仇的妖丽火影的身体。给我一个孩子吧,先生。在吴国的时候我轻轻啄你的耳朵,我就知道,你要我。 


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着那女子微微侧首,向他粲然一笑,眉目美艳,如樁华盛开。 
他看着她在烛光摇曳下,光泽闪动的面靥,深了一深,忽然想起,她脸上是有酒窝的。 
他看着她微微低头,亲了一下怀中婴儿的脸。那肌肤与肌肤贴近的瞬间,软融融的香甜。 
他看着她挥手让宫人抱走孩子,然后,举起他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那弧度柔美的脖子仰了起来,而后垂下。在这一仰一垂之间巨大的美,让他忽然想到,自己终于毁灭了一种至上的存在。 
与这个国家无关。 
与伍氏一族无关。 
只是,他在回味着,这女子一笑的媚态,白生生的耳垂,轻柔的呼吸。 
更久远的时候,江南的雨,两个青年衣缳相连的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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