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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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茶一根根地竖了起来,簇簇拥拥,争先恐后挤到水面,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便屏息静气地展示绿色。那光芒,真是如日中天。但是时间很短,光阴如箭,岁月如梭,齐刷刷的,一排十几只杯中的茶,几乎同时,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入杯底。
沈绿爱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全神贯注,不动声色,屏心静气。吴升在一旁晾着,便大气也不敢透。他一点也不明白,有钱人家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但它的确是很好看的,很奇异的,而且,很香。
〃说吧。〃
她终于开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蒙着一层冰霜。吴升心中一惊,他一下子就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怎么说了。
〃帐房先生那里取不到钱。〃他慌慌张张说。
〃这不关我事。〃她开始拿起两杯茶,放在天光下,比较它们的色彩。
〃你看哪一杯水颜色更好?〃她问他。
他胡乱地看了一下,指着一杯颜色偏绿的,说:〃它。〃
〃算你聪明,这是沸水稍凉片刻再泡的。〃
〃是〃
〃是什么?是是是,你倒说出个道理来?〃
〃水太烫了,泡不出好茶。〃吴升说。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着他,说:〃讲对了,讲对了。〃她站了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做人也一样的,懂吗?〃
吴升慌了起来,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
〃帐房那里取不到钱。〃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少奶奶有些惊讶地说。
〃杭老板全支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支走了。在吴山租了房子,还养了一个女人。她叫小茶。是从我们茶行接走的。〃
他想都没想,就咕嘻哈嘻地往外倒个底朝天。
〃你说什么?〃
〃很长时间了。大家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
沈绿爱轻飘飘起来。她想她是怎么啦,怎么有一种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觉,她嘴里吐出的字,一个个像气泡,可以在天上飞。她听见她自己对自己说:〃你滚开!〃
吴升想,少奶奶要昏过去了。他又兴奋又恐惧,又解气又心慌,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他们睡觉,我门缝里看见了!〃
然后,他便全身哆啸着往回跑。他还期待着一声惊叫,但是没有。他从假山后面看见少奶奶坐在茶几后面,两只手要去掀茶几。吴升眼睛闭上,准备听那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声。他再睁开眼睛时,却看见少奶奶坐在烟雾升腾的热茶后面,捧着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
第十五章
被冷水冲泡着的那杯绿茶,在几乎等待了整整四个时辰之后,伴着天光,并没有一分一分地移落下去。茶叶冷静地摊浮在水面上,不动声色。面朝上的那一层皱着脸孔,干瘪瘪的,仿佛下面托着的不是水,是透明干燥的空气。
沈绿爱几乎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那杯茶:天哪,天哪,这是怎么搞的?它们怎么不向下面沉?哪怕沉一片也好!她焦虑万分,在夏季的热风里,她竟然被骨子里的寒气侵袭得籁籁发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地塌落下来,她甚至能听到塌落时的轰响。先是一阵,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的耳朵里,〃轰隆轰隆〃地便连成了一片。
她全神贯注地去盯着那杯死不肯下沉的茶水,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去想刚才她听到的事情。一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存在,她就猛烈地恶心起来,她呕吐的样子,使她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孕妇。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情!这是绝不能够发生的!多么可怕啊!多么恶心!多么耻辱!多么丢脸!我竟然以为他……沈绿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惊跳起来,撑直了脊梁,脸烘的一下,火红火红……我镜子里的半裸的身形多么痴呆,就像个傻大姐!这是怎么搞的,刚才只觉得郁闷无聊,突然就裂开了一个大伤口,无边无沿无底的深渊般的大伤口。
在夜色胺腑之中,她仿佛看到她的陪嫁丫头婉罗在她眼前晃过,又好像听到有人叫她去吃饭。她厌倦地挥了挥手。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时候吧,她听到了院落中寒虫的初鸣。抬头望望院子上空的夜,星稀稀落落,无精打采,仿佛不得已才显形似的。激怒的潮水,如此之快地漫了过去,现在是退潮后的虚无了。
婉罗又过来了,说:〃夫人要见你。〃
她一动也不动,随便来谁,现在对她都无所谓了,她活不下去了。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死!〃一个闪电劈入她的胸膛,她心里一阵轻松,她有出路了。
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冲进房间,发疯一样地往梁上看,她想寻找一个挂上吊绳的地方,但是竟然没有。她着急了。屋子里黑乎乎的,她抓着那根冬天当丝巾的〃上吊绳〃,团团地转。婉罗早就吓哭了,把汽灯点着了放在梳妆台上,便跪了下来,边哭边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来啊!〃
林藕初一头闯进了房间,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她手里提着一把扑蚊子的团扇,轻轻说。
奴仆们都下去了,剩下婆媳两个站着发愣。
她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婆婆自己拉开了椅子,坐下,说:〃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绿爱站着不动,说:〃你们不是等着我死吗?〃
林藕初听了这话,也不搭腔,对着灯芯,发了一会儿怔,说:〃没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这里没治好。〃
〃什么病!恶心!我不活了。〃
沈绿爱又想上吊,但已没有第一次的兴奋与激情。
林藕初叹了口气,说:〃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个女人,气是太盛了。〃沈绿爱不明白婆婆的话,她刚才的那种浑浑饨炖的表情突然没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了,便说:〃我再气盛,也气盛不过你啊!你气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头了!我却是没你的福气。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让你们以后过清静日子去吧。〃
林藕初气得手也发起抖来,却使劲忍住了,说:〃绿爱,你是个聪明女人,说话做事,要凭良心。我问过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过,是不能过,你吓着他了?!〃
沈绿爱气得也顾不着上吊了,问:〃我怎么吓着他了?我怎么吓着他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就吓着他了?〃
〃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几个像你那样。一双大脚不去说,胸脯挺得贼高,喉咙湖响,人没到声音先到。你是山里头野惯了,还是城里头荡惯了。婆婆不要你三从四德,不过温顺贤惠总也要晓得。你看你这副吃相,上吊啊绝食啊,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当一回女人生一回儿子,也叫我当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抗家没一个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进抗家,十年没有开怀,我吃的苦头,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这还没开始呢,抬进来还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样蹦上蹦下了,你跳给哪个看嗅,当我会可怜你?笑话!〃
婆婆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把一意任性的沈绿爱骂得愣住了出神,她吃惊得嘴巴半张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曼生壶在她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这个声音很新鲜,有冲击力。五代单传的杭氏家族,还从来没有人,公开发出这样的抗议!
三天以后,病倒在床上的沈绿爱,终于起床了。这三天里她做了许多乱梦,但都没有记住,她起床时只看见了一件东西——她用冷水冲泡的那杯龙井茶,浮在层面上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了,茶汤,已经呈现出黄绿的色泽。叶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绿爱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这只玻璃杯。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专注,她看这个杯中世界的沉浮,几乎看得出了神。
婉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几天?〃沈绿爱问。
〃有三天了吧。〃婉罗不解地问,〃小姐,你看什么?〃
〃茶真好看,〃沈绿爱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茶会这样好看。〃
婉罗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脑子有毛病了,开口说话这么古怪。但沈绿爱却一掀薄装,起来,轻轻松松地说:〃我要吃饭。〃
婉罗吃惊地为她的主人去张罗吃饭,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顺手端起茶杯,沈绿爱却叫道:〃别碰它!〃
〃你是说它?〃婉罗端着那只茶杯,〃我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你给我放下!〃沈绿爱说,〃我就要这冷的,我喜欢看它。〃
吃过早饭,沈绿爱到她的婆婆那里请安,她笑吟吟地坚实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着茶庄的生意,见着了媳妇,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光芒四射的神情,说:〃怎么才躺几天就起来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来。〃媳妇亲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纪的人都在操心,我们下一辈的人怎好老是躺着?和你们在一起,多听听,也是长进嘛!〃
茶清感觉到新媳妇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着,寻找着下手的地方。他捻着山羊胡于,微微闭起了眼睛。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说出来有没有用?〃
婆婆和从前的管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了她。她说:〃咱们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闲了,不如趁这时间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样是冲泡了喝的,有人还喜欢以菊代茶呢!〃
〃这主意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杭菊主要产在桐乡,谁去办这件事情?〃
〃我家有个亲戚,恰是在桐乡种杭菊的,一应事务交给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着媳妇看了片刻,又看着茶清,茶清只顾捻着胡子,不说话,林藕初便也不说话。
沈绿爱乖巧,便问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
茶清双手轻轻一揖:〃免问,不怕我抢了你生意?〃
沈绿爱站了起来,喜形于色,说:〃茶清伯是说我能挣钱呢!等天醉回来便与他商量了,由他定夺吧。〃
沈绿爱刚走,林藕初便说:〃她有本钱她去做吧,我是没钱给她的。〃
茶清伯叹了口气,说:〃作孽。〃
〃你怎么也说起这泄气话来。〃林藕初说。我哪里知道会差点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