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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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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仅过了八天,同样只有十七岁的杭嘉和,便也同样举着标语出现在杭州湖滨的公共运动场了。他标语上的内容,却叫〃抵制日货〃,和北京嘉平举的,倒正好是一对。
  已经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的杭嘉和,在杭城十四所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中,成了不大不小的学生领袖、新派活跃分子。而一向就有济世之怀的领袖欲旺盛的杭嘉平,则心甘情愿在遥远北方的青年海洋中充当一滴小水珠。
  嘉和进入〃一师〃的前一年,任教美术与音乐的李叔同先生已经削发入山。在一师的大操场上,嘉和与他的同学们一起高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看着那个个子高高的说话慢吞吞的校长经亨颐走来走去,心里充满着完全与茶庄茶楼风马牛不相及的神秘的新鲜的气息。他开始写白话诗,画人体素描,接受各种主义的宣讲,还在学校进行勤工俭学。他的一位慈溪同学,把本家郑世表所著的《乙已考察印锡茶土日记》借给了他看,倒引起了这位热爱自然科学的五四青年的兴趣。
  他对郑世横这个人从前毫无了解。只知道1905年,当时的清政府南洋大臣、两江总督周薄派了他以及翻译、书记、茶司、茶工等人去了印度、锡兰,考察茶业,故有了《乙已考察印锡茶土日记》一小册,册中有这样一段话,使杭嘉和大为欣赏,曰:〃……中国红茶如不改良,将来决无出口之日,其故由印锡之茶味厚价廉,西人业经习惯……·且印锡茶半由机制便捷,半由天时地利。近观我国制造墨守旧法,厂号则奇零不整,商情则涣散如故,运路则崎岖艰滞,合种种之原因,致有一消一长之效果。〃
  嘉和边读边唱然长叹,中西之一消一长,何止茶界,实在是国力的一消一长啊。
  父亲杭天醉在家中把从前的书房辟为禅室,有事没事,在里面饮茶打坐,又为这禅室取一名,曰〃花木深房〃。嘉和没有多少心思去思考他的父辈——从前父亲是这样爱热闹,唯恐天下不乱。他那时倒仿佛不如现在这样离茶更近更亲切呢。
  看到了放在红木桌上的郑世磺的书,杭天醉顺手一指,便说:〃这个人,我晓得的。光复前四年,在南京霹雳洞建江南植茶公所。〃
  然而郑世横在霹雳涧设立的江南植茶公所,辛亥之后便停了业。直到1914年,北洋政府的农商部商业司,将湖北羊楼洞示范场改办成了试验场。与此同时,云南有个叫朱文精的人,成为赴日本学习茶技的第一位华人;1915年,北洋政府又在安徽祁门南乡平里村建立了农商部的安徽示范种植场;1919年,浙江农业学校又派了上虞人吴觉农等去日本学茶。
  杭州人氏杭天醉本人对这一中国近代茶业科技时代的到来,并非毫无知觉。他曾经给在北京执教的赵寄客写过一信,希望他在可能的情况下把嘉平送到国外去留学。赵寄客却急信一封前来寻访嘉平的下落。原来嘉平自从结识了一群无政府主义者之后,便三日两头不回赵氏公寓。五四运动爆发以后,他就干脆失踪了。沈绿爱一听,急得连喊带叫,沈绿爱随着年岁的递长,性格变得越来越焦灼,和杭天醉性格越来越沉默,刚刚走了一条相背的道路。沈绿爱越叫,杭天醉就越不屑于和她对嘴。直到她叫累了,才说:〃你叫什么?问一问嘉和,不是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嘉和已经接到嘉平的信,他正从北京动身回杭,决计做一把〃运动〃的火炬呢。
  嘉和穿着长衫,卷着袖子,吃饭时风卷残云,说话又多又快,一副天下已经交给他们负责的神情。因为从未有过的激动把他搞得手足无措,看上去他甚至有些戏剧化了。他走进走出,手里老是提把斧头,目光从极似父亲的似醉非醉,变得炯炯有神。猛一眼看,甚至眼睛都变大了。他骄傲地举着利斧,说:〃我们正在做木笼,谁还敢再卖日货,就叫谁站在木笼里游街示众!〃杭天醉对着这个变了一个人似的狂热的大儿子说:〃你不用找我,我家有日货,你只管烧了便是。〃
  嘉草捧着一堆衣服,说:〃妈说这全是日本料子做的衣衫,怎 么办?〃
  嘉和说:〃这些我们家都不能要,嘉草,你快把我床下那双东洋产的皮鞋拎了来!〃
  嘉草说:〃我记得这鞋是大舅送的,你一双,爹一双。〃
  嘉和便看看天醉,不吭声。杭天醉皱了皱眉,挥挥手:〃我原来就说不要的,拿走了才清静。〃
  正说着,绿爱拎着个旧的柳条箱子出来,打开一看,手帕、草鞋、袜子、毛巾、肥皂、药品、鞋子……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绿爱倒是去湖滨运动场看过热闹了,所以爱国热情陡然高涨,穿件单布衣,套件小马夹,身上还流汗,说:〃不少东西,那还都是叶子留下的呢。〃
  嘉草好奇,往那箱子里乱翻,一翻,沉甸甸地,竟翻出了那已碎成两半了的叶子送给杭家的免毫盏宋代茶碗。
  嘉草不知这是件稀罕之物,一手一爿拿起,举得高高地道:〃什么日本破黑碗,我把它砸了!〃
  说着便脱手扔了出去。毕竟是件宝贝,自有上天佑着,当它从空中劈来,被嘉和眼明手快,像扑足球一般地扑住,恰恰都接在怀中,就说:〃这是国货,不是东洋货,只是早先到东洋转了一圈,现在又回来了。我和嘉平一人各得了一半,当古董留着,爹,你说呢?〃
  爹看了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说:〃分什么你我,人不一样,东西都是一样的。〃
  嘉和的脸立刻敏感地涨得通红,冲口而出:〃爹的意思,那些东洋货倒还是留着让中国人用才光荣了?〃
  杭天醉倒是真的被嘉和从来没有过的口气震开了眼皮,一双似睡非睡的目光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才说:〃我没有意思,我早就没意思了。〃他顺手拎起门前的一把洋伞就扔了过去,〃统统烧掉,眼不见为净。〃
  说罢,便自己进了书房。
  嘉和与嘉草面面相觑,嘉和问:〃怎么搞的,爹不是恨日本人欺侮中国人吗?和羽田就为这才闹翻的呢。〃
  绿爱把那一柳条箱的日本货递给了嘉和,说:〃别理你爹,这事要放在从前,他早就自己忙着点火去了。〃
  嘉和、嘉草便都低下了头,他们想起了自杀三年的生身母亲小茶。自那以后,爹就再也没有缓过劲来,他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了。
  嘉和想起母亲,一时便有些沮丧,手里拿一把斧头,不知如何是好。再抬起头来时却不由欣喜若狂,同时又因为突然的惊喜而脸红了。
  嘉草大叫了起来:〃二哥,二哥……〃
  杭嘉平穿着学生装,戴着学生帽,一步步走过来了,慢慢地举起拳头,对准大哥的左肩肿狠狠一拳头,用又大气又粗护的与众不同的北方打招呼方式:〃老兄,怎么,不认识了?〃
  他把帽子就摘了下来。
  当大哥的也大笑了,一把拽住大弟的手说:〃走,见爹去!〃
  两兄弟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杭天醉的书房。杭天醉正在屏心静气地用小楷习字,嘉平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杭天醉看看二儿子,长得比大儿子还高,宽肩细腰,广额直鼻,神采飞扬,心里便涌上了一些什么,又强压了下去。
  〃回来了。〃他淡淡一说,便用毛笔去舔墨砚。难得地笑了一笑,说:〃到后场去见过你妈了吗?她正在进货包装。没事,去帮帮忙。〃
  〃怎么没事?忙都忙死了,喉咙都哑掉了。〃
  做父亲的穿了件长衫,从头到尾审视了这个穿学生装的儿子一遍,才说:〃怎么,你也去火烧赵家楼了?〃
  〃哪有我烧的份哇,那都是傅斯年、杨振声和罗家伦还有许德伤他们带的头,我在后面跟着,差点让警察抓了去。〃
  〃听说章宗祥和他情妇被你们痛打了一顿?〃大儿子插嘴问。
  〃嗜,直到警察到达,他还在装死呢。〃杭嘉平毫不犹豫地在他父亲的洁净之地,忿忿地吐了口唾沫,〃呸!真倒霉,三个卖国贼,陆宗舆海宁人,章宗祥湖州人,两个浙江人,真丢脸!〃
  〃丢什么脸?已经被开除族籍了。〃父亲淡淡吸了口茶说。
  〃爹,你也知道?〃嘉和欣喜地问道,〃你也关心这个?〃
  〃我不关心,就不知道了?〃父亲横了他一眼,〃你大舅从湖州来信告诉你妈,他们和章宗祥,恐怕还沾亲带故呢。〃
  〃倒霉倒霉,倒霉透了!〃嘉平直跺脚,父亲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说了,预习了功课,要上北大的吗?〃
  〃爹,现在全中国,还有哪个学生安心读书?都跑出来拯救山东了!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五四运动在改变了中国的格局的同时,也改变了忘忧茶庄的人际关系格局。在北京推动杭州的日子里,杭家也不可能不是嘉平推动嘉和。在西湖一轮明月如期升空的初夏,明月下的内容,完全改变了。
  兄长是瘦削的,长眼睛,微妙深奥的眼神,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总有一副迷茫的神色。
  弟却是高大的。骨架宽广,浓眉大眼,灵动活跃,顾盼飞神。弟在不停地说,在宣传,在鼓动,在做新文化运动不自觉的播种机。在将来岁月中,他也是这样不停授教于人的。他布道,他呼吁,他呐喊,直至死亡。而另一类人倾听,欢呼,举手,赞同或反对,那里面必有他的兄长。
  〃看过《城报》吗?〃
  〃看过。英国人在上海办的。〃
  〃看过那上面介绍的飞机吗?〃凶〃看过,炸了故宫。〃〃往故宫投的炸弹,我都亲耳听到了声音,那天我正在北海。〃〃这个杭州知道,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那么列宁呢?〃〃你是说俄国的过激党?有杀人放火的照片,列宁看上去很
  〃我不相信。凡事自己不去做不去看,我就不相信。〃
  〃你想去俄国?〃
  〃想。你呢?〃
  〃我想去所有的地方!〃
  〃豁!真胆大。〃
  〃我跟你们去!〃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是嘉草,她给两个哥哥送点心来。
  〃你晓得我们要到哪里去啊?〃哥哥们笑了起来。
  〃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还是刺你的绣吧?〃嘉平说,〃我们把天下改造好了,享受。〃
  〃那得多少年?〃你来
  嘉平叫了起来:〃什么多少年,谁等得了多少年?到你出嫁有多少年?〃
  嘉草伸出素手去打二哥:〃二哥坏,二哥坏!〃
  〃坏什么,到你出嫁,社会保证很好了。你一定很幸福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肯定是。〃大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连他自己也没好好想过的预言,转过脸又问:〃你们读《新青年》吗?〃
  〃怎么不读,最要紧的文章。〃
  〃那你见过陈独秀吗?〃
  〃怎么没见过?陈独秀、李大到、蔡元培,还有胡适之,我统统见过。有时是他们来找赵先生,有时是赵先生带了我去找他们。〃
  当哥哥的再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惊喜大于惊惶,一会儿惊惶大于惊喜。他第一次发现,他在精神上和知识上的大哥地位,已经切切实实地让给了阔别数年的大弟。他心里难免有些醋意,但他生来的宽和与心灵自觉趋向高尚的品格,又使他对他的这位异母兄弟由衷的敬佩和折服。他想,我要怎么样才能与嘉平共同拥有这个世界呢?首先是要打开眼界,要跑出西湖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要到广大的空间去,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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