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 作者: 雪莉-哈泽德-第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们出发了。最后的通告传遍车厢,让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到处是轰隆声、汽笛声、口哨声和迟到者的尖叫声。喇叭筒里传出用美式英语和日语广播的通告,含糊难懂。火车完全离开之前,站台上的面孔向后退去,直到表情渐渐看不见。
利思坐在窗边。行进中,他的身子随着喀嚓喀嚓响的火车前进。一会儿他就看到雨不停地下着,落在东京郊区的这片焦土上,激起了一股鬼魅似的灰烬的味道,甚至在火车车厢里都能闻到。与此同时,他正在审视父亲的一张照片。艾尔德瑞德·利思右手拿着一本书不是在读,而是看着底封上父亲的肖像。
这是那类照片中的一张,作者坐在他的办公桌那儿。照片上的人半转向镜头,左胳膊的肘部放在吸墨具上,右手张开放在膝盖上,在暂时中断工作的表演中。五官漂亮,脸上起了皱纹。明亮的眼睛,一边的眼皮低垂。紧抿着嘴唇。天庭饱满,一头略长的白发。体态宽阔但是瘦削;衣着简单、陈旧但质地很好。当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时,利思曾经感到奇怪,他的父亲很少添置新装,怎么能够总是穿着很好的衣服表面上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如同一个人永远保留着长了两天的络腮胡子。
脸上的表情不是平静而是镇定,不露声色。这个男人身旁的家具也没有提供多少线索:暗黑色的木头写字台,上面正适合放文件分类架和关闭的小抽屉。这张写字台是家庭生活氛围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与他父亲的情绪紧密相关对于孩子来说,它甚至导致这些情绪在此之前,儿子从未以一个成人的眼光来审视过它。就那种超然的程度而言,需要经历过一场全球性的战争才能体验,经过战时的离家、穿越世界的航程、遍及亚洲的长途旅行;经过一个潮湿的早晨和陌生的车站。
桌上没有电话,没有时钟或是日历。一碗盛开的玫瑰,夺目非凡,大概是摄影者从另一个房间里拿过来的。吸墨具上,两页手写的纸张被粗呢的袖子挡住了。笔架上的钢笔和铅笔呈扇形展开,旁边是一些新书,它们的标题,刚好可以辨认得出来,是奥立弗·利思的小说,战后的译本。一沓账单扎在一个钉状物上,一个玻璃盘的回形针,一个缟玛瑙镇纸。除了那些被私下塞进来的鲜花以外,没有可以想象得到的色彩,也没有任何物体,由于其形状或材料,惹人想用手去动它一下。没有相片。没有什么暗示亲近或爱恋的东西。
作为成年人,儿子认为这张照片是没有爱情的。曾经出色地描写过爱情的父亲对于自我的爱、地方的爱、女人和男人的爱以私生活中的超脱而闻名。他的生活,以及他妻子的、他孩子的生活,是一个搬来搬去的打乱了正常秩序的故事:从满洲里到马达加斯加的那些爱情小说。最近交出去的书可能也不例外,它是战后在希腊的一个严酷的冬季的成果。书名就叫做《巴特农神殿的严寒》。
如果照片中的男人站起来并且走动走动,他的健壮的身躯看上去就会缩小,变得矮矮壮壮,腿很短。儿子的比较高大的,但恰到好处的身材,来自于他的母亲;他的黑眼睛也一样。
利思的身体一直感觉到逐渐加快的速度。他把书放在一边,让自己专注于窗外的世界:雨中的城镇被田野代替,潮湿的田野又换成一片风景画面。完整的景色不时地被突然出现的隧道或疾驶而来的列车切断。身体继续向前,思想却落在后面。身体能够很好地表现自己走过这么多的城市、乡村、国家;这么多的遭遇,这样的艰辛和努力,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成就。利思的父亲自己曾经活跃在习惯性的流动性之中,不厌其烦地感受新事物,领会新形象。儿子意欲回忆起站台上的那些告别。
他专用一个简陋的车厢隔间。它是锁着的,他有一把钥匙。里面很干净,窗子被清洗过。火车的其他车厢里塞满了饥饿而衣衫褴褛的日本人。不过胜利者们旅行得倒很轻松愉快,穿着他们的外国军装,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车头和车尾,男人、女人和婴儿被征服者挤在坚硬的板凳上和肮脏的走廊中,忍受着一片乌烟瘴气。人身上散发出水蒸气,令人毛骨悚然的厕所里传来恶臭。艾尔德瑞德·利思叹息着,不过仍然为独处一室而心存感激,并将他的行李散放在对面的座位上。透过窗户看了一会儿亚洲的风景,他从他的帆布袋里拿出另一本更厚重的书来。
1947年的那个春天,利思三十二岁。他并不认为自己还年轻。他同时代的其他人也一样,大概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他们生下来就知道世界大战。在勤于思考的儿童时代,如同在充满幻想和经常旅行的学生时代一样,心中的愿望就是成长:长大并且远离。他在大学里学习出色,结交朋友,崭露头角。接着是被死灰复燃的战争所逼迫的参军。那以后,让时间倒流,重拾青春,抓紧松弛的环节,是没有机会了。大量的死亡之后,整合生活的必要性,变得紧迫而又沉重。
追溯到过去,他的祖先,尽管是实实在在的专业人士,然而行为怪癖。他的祖父被亲戚们嘲笑为一个半吊子穷鬼,晚年通过发明一项简单的机械制作程序从此发迹,让所有的人都哑口无言。艾尔德瑞德的父亲当初是一个地质学家,他年轻时在一些高地不丹、高加索山脉所作的勘测调查,首先发表成为清晰易懂的论文,继这些论文后不久,又写出明快刺激的短篇故事。随后而写成的小说带有淡淡的浪漫色彩,为他带来独立和名气。他放弃了地质学,尽管如此,对这最初的行当依然了如指掌,在各种各样的叙述中处处以权威的口吻进行介绍:东格陵兰岛的侏罗纪岩石、远方群岛的熔岩层;这些在情节结构中都起到它们应起的作用。奥立弗·利思在诺福克的房子里挂着一幅画,年轻的地质学家迈着一双短腿在冰川积层上搜寻。一幅神气活现然而笨拙的画像,就像本杰明·罗伯特·海顿画的肖像画。
利思的母亲是苏格兰后裔,出生于伦敦。他们有一些红脸蛋的亲戚,相处得非常和睦。一座精美高大的石头房子,靠近因弗内斯,那里天寒地冻,在二战前,是堂兄弟姐妹夏天聚会的地方。艾尔德瑞德过去不是家中惟一的孩子:一个妹妹小时候死于白喉。从那以后,他的母亲就带着儿子,开始陪伴或跟随她的丈夫旅行。
自此就一直在旅行,儿子想着,越过窗口看着日本那被战火蹂躏过的海岸。两年前,战争结束前,他曾经打算为他自己建造一个固定的地点,某种中心,也许可以从那里启程在那时,这个决定好像完全是他自己要作出的。没想到,如今却在一个绝对远离任何类似于家的地方,他感到好奇,带着漫不经心的态度,不知下一个使故事改变的境况是什么。
出于独立的习性,他习惯于自己的心境,并不介意偶然有一点点宿命论。他自己也有一些名气,和他父亲的完全不同,也完全不是刻意追求而来的。
他到达时已近黄昏。火车晚点很多,不过被派来接他的一个澳大利亚士兵正在临时搭成的站台上等着:〃利思少校?〃
〃你等了很久了吧?〃
〃没有关系。〃他们走下灯光昏暗的木头阶梯。一辆吉普车停在砂石地上。〃我带了一本书。〃
他们把旅行用品摔到车上,爬上车。在一条失修的路上,行人们在薄暮中蹬着自行车,他们绕开大的坑坑洼洼,小心地骑过那些小的。他们呼吸着尘土,透过灰尘,闻到了大海的气息。
利思问道:〃你读的是什么书?〃
士兵用空出来的手在地板上摸索。〃我女朋友寄来的书。〃
同样的照片:奥立弗·利思坐在他的办公桌旁。书的封面上,白色的标题、深蓝色的天空,和被雪包围住的雅典卫城。
利思从军用雨衣的口袋里掏出他自己的书。
〃我太惊讶了。〃
他们笑起来,从卡其色军服的单调乏味中变得活跃起来。驾驶员可能才二十岁:结实的身体,单纯快活的面孔。灰色的眼睛分得很开,十分机警。〃你们是亲戚?〃
〃我的父亲。〃
〃这真叫我吃惊。〃
现在他们已经靠近海边,沿着被废弃的铁轨路基开着。颠簸摇晃有可能会撞碎胸腔。你仅仅能够看见海岸的一个弧形的轮廓,离开被毁坏了的码头很远很远:小山丘上灯光稀疏,树木为陡峭的岛屿的剪影镶上了一道黑色的轮廓,就像书法的笔画。摆在眼前的现实,战时毁坏了的海港和倾覆了的船舶,还完全清晰可见。那一年里,这种情景几乎可能存在于地球上的任何地方。
驾驶员一直盯着前面的道路。〃你自己写作吗?〃
〃没那么有影响。〃
〃永远也不会嫌晚。〃
这个小伙子显然认为他的乘客已经过了开窍的阶段。他们年龄相差十几岁,这决定了他们被战争分隔开来。年轻的士兵在枪声已经停息的时候被征召入伍,他与这位上级和睦相处彬彬有礼,战友般地几乎没有敬礼或是叫长官,不再拘泥于繁文缛节。而且在直觉上,他们也分享着胜利者的不安:发现他们自己很不合时宜,置身于离开广岛不到几英里的地方。
〃你在这里干得怎么样?〃这个男人嗓音低沉,如果要用颜色来说明它的话,应该是深蓝色的;或者是高档专卖店里的人称之为紫红色的那种。
〃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不值班的时候除了喝酒,没有很多事情可做。没有女人,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为我们干事的人太多,于是也不允许我们经常外出。这种占领时期的游戏整个让人无所事事。〃
夜色降临了,不加掩饰地泼洒在官方明亮灯光照耀的桥墩上。岗哨指给他们一个木头的栈桥。当他们从吉普车上下来时,一阵刺骨的寒风将军官敞开的外衣吹得鼓起来。现在他听见海涛并且闻到了大海的气息,裂开的厚木板下,隐约可见它的黑色波浪起伏。透过一个棚屋的门道,看见一张金属的桌子和一架战地用的电话,一个盛着茶的洋铁皮杯子:那沉闷凹陷的屋子,在军旅生活中,被权充作家。两个澳大利亚海军的士兵检查他的身份证件,带着点漠不关心,被打搅的怠惰中露出些许敌意。他们瞥了一眼他军装上的彩色绶带。一部小发电机除了发出嘈杂声外,还散发出一阵阵烧焦的味道。有个人说:〃留心电线。〃
就在这些人慢腾腾地磨蹭着的时候,栈桥的尽头处,一艘汽艇的锚泊灯轻轻拍打着反光的波浪,粗糙的原木下面流动的水中,不但充满了新鲜的炫耀着胜利的垃圾,而且还漂浮着石油、焦油和被倾覆过来的轮船的碎片。在这个内陆地的那一边尽管没有为陆地所包围是海洋。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