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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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从大厅进门后向右,拐进一模一样的狭窄走廊,靠北是一间大大的洗浴卫生间。铺满雪白的防水“塔伊鲁(TILE)”,里面安装着带兽头盆脚的西洋白磁大浴缸,带着镜子的大理石洗脸池和西洋坐式的冲水马桶。还有供人休息、抽烟的小藤躺椅和茶几……
向北开着一排窗户,虽然光线并不充足,打开来可以看到一丈开外的后院墙。那里也不失为是一番风景:墙下的竹篱笆,夏天就会开放小碗一般大的蓝色牵牛花,含着清晨的露珠儿;墙头墙壁上,“爬墙虎”叶子,浓绿得令人心生怀疑……
紫姨见费阳将目光停留在窗外的后墙壁上,会心地微笑了……
她告诉费阳,北京秋冬的季节,那又是一番萧瑟的美——枯藤残叶仍然攀附在灰墙上,仿佛充满了无声的叹息和严峻的思绪。为此,在室外寒冷的日子里,自己经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那张小藤躺椅上,面朝着被阳光忽略的北窗,久久注视着后墙,如同是在欣赏一幅“法国印象派”风格的朦胧画卷……
朝着北边,就是那条叫“灯芯”的小窄胡同。一扇小后门儿上,常年挂着一把古旧的铜锁。
卫生间的斜对门,就是那间小牌室,窗户也是冲花园朝南的。房间里,团团围着一张中式雕花矮腿圆桌的,是一圈深色的真皮沙发。其中一只单人的,上面搁着个大大的圆形靠枕,厚棉布枕套上有着英国十字刺绣的玫瑰花,五彩斑斓,招人喜欢。显然,它标志着这是女主人固定的座位。
西侧墙角处置放着一套原色的核桃木酒吧,那是一位高明的苏州籍木匠,特地寻来一张老百姓家上百年的大床,按照紫姨自己画的设计图,用老料打造出这套风格拙朴的小吧台。只上光油不涂漆,木质本身的纹路色泽十分耐看。还特地配着两张高脚杯形状的圆椅子,养女小町给它们起名叫“吊脚凳儿”。
东侧墙角则摆着一座工艺精美的西洋落地座钟,黄铜色的钟摆旁边垂着链锤儿。钟声会在每一个正点的时候,自动发出清脆、深远的鸣响……
这间牌室的窗户,悬挂着厚重的金红色丝绒窗帘。需要打开它的时候,拉动窗户旁边环形的绳子,帘子就会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边一层半透明的麻纱帘子。这就是一间外国人常说的所谓“美室”。
费阳显然不是一个乐于轻易表示恭维的人。但是看过这间小牌室,她微笑了……
“紫姨,请您让那个五岁的小丫头,住在这间屋里来吧。其实呢,挂在您的卫5生间里也很不错……您的主客厅对于她来说,空间太大了些。我觉得,与她那过于平凡、纯朴的形象,也不太和谐。是不是?”
这是她对紫姨提出的唯一的改良意见。
在紫姨的院子里,费阳说:“紫姨,我很喜欢您摆在客厅里的那几件磁州民窑的器物,更加羡慕您的……那口小井。”
紫姨再一次感受到了,费阳与其他人所不尽相同的审美标准。
“费先生,我真高兴您能够这样在意我这口不起眼的小井。其实,对于我来说,它是这座院子里最珍贵的东西。每年炎夏,我用泵上来的水浸泡瓜果;隆冬时节,我的女儿早上还能用它的水洗脸刷牙……它是我父亲在我出生那年打的一口深水井。因为水是微甜的,父亲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蜜儿井’。等会儿我就用这蜜儿井的水,给您泡茶、冲咖啡……刚才我的那些朋友,还有我的两个老家人,他们没有一个人认真对待过我的这口小井。我真希望,身边永远有您这样一位……成熟、冗智的同龄伙伴。”
秋姗不禁暗暗感到有些惭愧。如果不是费阳今天来到这里,自己还理解不到我们的紫姨,同样深藏着童年的难忘的记忆,如同这口大家已经司空见惯却从未在意的小井——名字叫“蜜儿”,泵上来的水,是“微甜”的……
十九号院儿与主体建筑相对的,是门洞两侧并排的几间南屋。东西两侧的围墙外面,可以看见围墙外的屋檐。西厢房早在紫姨从外地回来入住之前,就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卖给了人家,成为门牌号“二十”的小院子;东厢房则是租给了孙隆龙母子的小偏院儿十八号……
十九号院与大门洞并排的那几间平房里,两位老家人各占着与门洞并排靠西的两间。养女儿小町占着靠东的两间,充做她的闺房和书房。
小町也请紫姨进去,参观了一番她的独占天地。里面的家具摆设,一色的西洋新款式,床腿低矮的单人席梦思床,一张写字台、一只大衣柜配套的张小化妆台,乍看倒也有个闺房的样子。可就是不能打开柜门儿和抽屉——太乱。
小町跟费阳坦白说,平时乱到一定程度时,何四妈就跑来进行一番“扫荡”性的大扫除。
一排朝着院子而开的传统木格子窗户,镶着明亮的玻璃,挂着彩色格子的土织布窗帘儿。另一间被扇小门打通的房子,里面被一分为二。大些的那一半做了小书房,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报刊、从民间收集来的布老虎、泥娃娃、竹编小篓、草编篮儿……
隔出一个三分之一的小间,做了这个小记者冲洗照片的暗房。
费阳说:“小町子,你的房间让我想起了自己在法国的求学时代。一个攻读西洋美术的中国女留学生……那是最令我留恋的好年华。那天,你们在我的小院儿里,我没有请你们参观一下我的卧室和书房。其实和你一样,我也收藏了不少类似的民间玩具。以后,我会送给你一些广东民间女子们,为‘七七乞巧’制做的手工艺品。也是别有特色的呦……”
等到宾主都来到紫姨的小餐厅,只见橡木长餐桌上,早早摆齐了紫姨最珍爱的英国瓷器、全套银质刀叉和雪白的亚麻绣花餐巾。两个大白铜烛台,同时点燃了十只粗大的白蜡,把小餐厅照耀得一片明亮、一团柔和。
宾主之间说上几句关于养花育草的闲话,讨论了一番房间的建筑设计和室内装潢。何四妈用托盘端来了正好七只水晶玻璃高脚杯。然后,当众把一瓶红葡萄酒的木塞子拔出,依次倒进了酒杯。
烛光下,那杯中深红色的液体,泛出了红宝石的色泽。
桌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费阳从举起酒杯开始的一举一动——只见她高举酒杯,仔细地欣赏了一会儿酒的成色;然后,把酒杯的边缘凑近鼻子,闻一下酒的香味;之后用手掌温热酒杯,震荡旋转一会儿后,再闻一次;最后才将酒含入口中……
她含着那口酒,却不立刻吞咽下去,吸一口气,好像在用酒“漱口”,却又并不吐掉,而是慢慢地把那第一口酒,咽了下去。
尊贵的女客人对美酒纯正的品质,表示的称赞:“有酒香从口腔溢出,直到喉咙里也是很柔顺的,感觉非常好。真是很地道很上品的法兰西餐前开胃酒。”
然后,费阳在人们的瞩目之下,要来了酒瓶和刚才被拔出的木塞,核对着瓶上的标签与瓶塞上的数字,然后微笑着对紫姨说:
“谢谢您,女主人。我真没有想到,能够在北平这样一条古老的胡同里,品尝到如此正宗的波尔多陈年葡萄酒。”
严大浦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装模作样的古怪仪式,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发明创造的?!吃肉就大块吃肉,喝酒就大碗喝酒。不过,这些留过洋的中国人,喝杯苦兮兮的咖啡,那些个“臭讲究”,居然还在去年那桩皇粮胡同的连续纵火案里,成为曾佐识破了真犯人的线索之一……
如今,这位留学法兰西的大画家,又来煞有介事地表演“品酒”——瞧那小町子和小浑球孙隆龙两个傻瓜,还跟着人家穷学呢!
摸不透紫姨这瓶老洋酒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今天,何四妈的这桌菜,主题是“鸡”:前菜是一道鸡肉沙拉和一道乡下蔬菜鸡汤;主菜是法式冷烤鸡,其中加了一道家常菜“多菲内奶油烙土豆”,那放进烤箱前浸拌在土豆片里的,也是经过长时间炖煮的浓鸡汤……最后上的两种甜品,是橙子奶油蛋糕和桃子布丁,加上总让大浦认为是“自讨苦吃”的餐后咖啡。
紫姨事前要求自己身边的年轻人,要认真地观察费阳饮酒用餐的一举一动,说是“天下事事皆文章”。
果然,费阳使用刀叉餐具,从外到里,次序井然。单是用勺子从盘子里舀汤一项,就讲究轻轻地从里往前舀,从头到尾不能弄出一丁点儿声音。
果然是居法近十年的人——紫姨心想,这顿饭,就是交学费让孩子们受点儿西方文明和贵族文化的熏陶,也值了。大浦是“不堪救药”了,尤其是自家的小町,看看她平时那不修边幅的傻样儿,将来如何出得大场面、胜任大使命?!便不由脱口而感叹道:
“町子,如果你是费先生的干女儿,也许会被调教得比现在多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秋姗、小町和隆龙还是听话,始终都在偷偷地用眼角注视着费阳,一招一式地努力模仿着,心里还惦记着,别给老太太丢人现眼……偏偏桌上的那头儿,只听几乎是震天动地的一声“哧啦——”
不用说了,还是从乡巴佬严大浦那儿爆发出来的。
孙隆龙被逗乐了:“为了吃懂这顿法兰西菜,我在家里也临时抱佛脚,找了一本专门介绍西餐的小册子。看了几页头就昏了——什么‘烧死’、什么‘气死’,光是解释那些个配料、佐料的洋词儿,就能把人——烦死!”
这一通牢骚话,把奉命为了准备这顿饭,忙了整整几天的何四妈真的要“恨死”了:这小浑球光是看看书,就说要“烦死了”——北平又不是巴黎,不要说到处奔走去备齐这顿法国晚餐需要的材料,光是设法去把这一桌子餐具从库房里取出来,一件件地洗净擦亮,就折腾了整整大半天啊!
今天晚上,何四妈要收拾用过的杯盘碗碟,是三百件头!世人都说,吃法餐,实际上吃的是“文化”,是“浪漫”,是一种“奢侈”的欧洲贵族“情调”——这话似乎不无道理。
饭桌上,谁也没有去触动那个敏感的话题,说得最多的,还是让严大浦觉得味道不是味道,喝法不是喝法的什么法兰西“波波波”红葡萄酒……一个典故,居然还扯到了千儿八百年以前。
只听那位费阳女先生一直在问小町:知道不知道,葡萄酒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什么时代?葡萄酒又是什么人最先引进到中国来的?波尔多的葡萄酒,为什么质量、产量和销量,都堪称天下第一?波尔多葡萄酒有一个美丽的雅号儿,知道是什么吗?
问得小町干眨巴眼睛。“自梳女”的问题,好歹还算是个“社会现象”。可面对这“葡萄酒”的学问,就有点儿让她抓耳挠腮了。
只有最后那个问题,突然被秋姗代为回答出来了:“法兰西葡萄酒皇后。”
费阳微笑了:“终于出现了一个有心来拿一百分的人。可是,为什么呢?”
秋姗回答:“因为它的口感柔和、温存,酒精浓度也十分适中。被公认为是最受女性欢迎,也最适合女性饮用的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