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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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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原物料问题吗?”
  “不是的……”
  “一定是钱!”他心里说:“这可糟了。”
  余静说下去:
  “我们打算明天开个‘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你在铜匠间坦白交代的那些问题,你准备一下,明天在大会上向全厂群众坦白交代……”
  “就是这桩事体吗?”
  “是的。”
  “那没问题,”他庆幸余静没有提到钱,再坦白交代一下并不困难。他高兴地说:“我准备一下好了。”
  当时徐义德认为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回家一想,他又觉得问题极其复杂。余静讲的是“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全厂群众参加,规模当然比铜匠间大的多。他记起那天晚上铜匠间的局面,确是生平头一遭。这次大会是全厂性质的,各个车间里的人都来,听见徐义德有这么大的五毒罪行,会轻轻放过徐义德吗?余静讲开的是“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自己五毒行为少讲一点,行吗?参加铜匠间会议的人会不提出质问吗?一点不能少讲。全讲出来,工人能让自己下台吗?自己检讨深刻一些,提出保证以后不再犯五毒了,这样可以取得工人的原谅吗?有可能。他一个人蹲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坦白交代的稿子。他在寻找妙法:既要坦白交代自己五毒的罪行,又要不引起工人的愤怒,还要深刻检讨,严格保证不再重犯,以博得大家的谅解和同情。这篇稿子写了两句就扯掉,重新又写,没写两句,还不满意,又换了一张纸。扯了十多张纸以后,一直写到快深夜三点钟,才算初步定稿了。
  他回到林宛芝房间里,她正发出甜蜜的轻轻的呼吸声,睡得正酣。他拉开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推开窗户,天上繁星已经稀疏了。上海的夏夜非常寂静,叫卖五香茶叶蛋的沙哑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远方传来赶早市的车轮的转动声。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特别清凉。
  东方泛出鱼肚色,天空的星星更少了。他身上感到有点寒冷,便懒散地推上窗户,忘记拉上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慵倦地躺到床上去了。
  早晨的刺眼的阳光射在林宛芝的脸上。她起来了,发现自己和徐义德都是穿着衣服睡了一宿,料想他睡的时候准是很晚了,给他轻轻盖上了英国制的粉红色的薄薄的毯子,自己坐在梳妆台面前悄悄地梳头,不敢有一丝声音惊扰他。
  徐义德起来,穿上昨天夜里准备好的灰咔叽布的人民装。他吃了早饭,到三位太太的房间里去转了一转,向她们告别。
  林宛芝送他到二门那里,站在台阶上,说:
  “早点回来。”
  徐义德很早就坐在会场右面第一排,他期待这个大会早点开始,好早知道会议的情况;但又希望这个大会迟点开始,仿佛预感到有啥不祥的前途,不愿意那不祥的前途马上就在眼前出现。他的心情很矛盾,低着头,外表虽然很安详,心里可老是在噗咚噗咚地跳动。
  余静在主席台上非常镇静。她不止一次主持过大会,但总没有今天这样的持重和老练,坐在杨健旁边,显得一切的事情极其有把握。她注视着台下的职工们,个个兴高采烈,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团结得好像一个人似的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在等待大会开始。只有徐义德坐在右边第一排,失去往日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威风,低着头,不声不响。徐义德今天的神态和职工的高昂的情绪,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这对照说明历史起了伟大的变化:向来高高压在工人头上的资产阶级低下了头,而过去被压迫的工人阶级真正地站了起来,掌握了全厂的大权,领导大家对他斗争。徐义德像是罪犯一样坐在被告席上,在等待判决。余静看到沪江纱厂的新生,她眯着眼睛微笑,心花怒放,眼睛老是从第一排右边一直望到后面。
  司仪钟珮文用高亢的唱歌的嗓子宣布大会开始,赵得宝走到主席台上那张铺着红布的小桌子面前,看到右边第一排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低头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感到在今天这样庄严的大会上讲话十分重要。他自从进厂以来开这样的会是头一回。他生怕遗漏了一个字,也怕台下的人听不清楚,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声音非常清晰嘹亮,说明“五反”检查队进厂以后,在杨部长正确的领导下,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全厂职工同志们要加强团结,总结这次经验,巩固胜利,进一步在生产上取得更大的胜利。
  他的讲话几次给掌声打断。汤阿英的手掌几乎鼓红了。她听见钟珮文宣布现在由不法资本家徐义德坦白交代五毒罪行,立刻站了起来,眼光望着台前: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她眼前迟缓地向台的右面走上去。会场两边布置好的水银灯全开了。上海市地方报纸的五位新闻记者从台的左边也走了上去。他到了台上,低着头,向台下恭恭敬敬地深深地一鞠躬,眼光却不敢向台下细看,只觉得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四面八方的数不清的眼光像水银灯似的都对着徐义德。徐义德从灰咔叽布人民装右面的口袋里掏出坦白具结书,往小桌上的那盆水红色的月季花后面一放,眼光紧紧对着坦白具结书。他双手下垂,声音低沉,有意把语气说得十分恳切,坦白交代了他的五毒罪行,最后说:
  “我经营沪江纱厂曾犯行贿、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等四项不法行为,违法所得共有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七千二百九十五元整。我做了许多丑恶事情,反映出资产阶级最卑鄙龌龊的唯利是图损人利己投机取巧的本质,利令智昏地破坏共同纲领破坏国家政策,完全不了解只有坚定地接受工人阶级领导才能很好为人民服务的真理。经过此番五反运动,挽救了我,给了我有着重大意义极大价值的一个教育。我过去是完全看错了,想错了,做错了。我对人民政府仁至义尽的援助与扶植,恩将仇报。我现在除将违法事实彻底坦白交代外,决定痛改前非,决不重犯,并决心要加紧学习,深求改造。我愿以实际行动保证下列各项:
  一、服从工人阶级领导,遵守共同纲领,服从国营经济领导;
  二、决心搞好生产,决不借故推托破坏生产;
  三、决不将物资外流;
  四、保护本厂现有资财及生产设备不受损失;
  五、对职工决不借故报复。
  以上各点,如有违犯,愿受人民政府的严厉处分。
  徐义德谨具”
  徐义德念完了坦白具结书,木然站在那里,心里急速地跳动,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啥事体。赵得宝走到他的身旁,大声问道:
  “这些都是你犯的五毒罪行吗?”
  “是的。”徐义德低声回答。
  “都是事实吗?”赵得宝又问。
  “完全是事实。”
  徐义德见赵得宝没有再问,料想没啥话说了,他机警地在坦白具结书上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可是赵得宝接着说话了,面向台下广大的职工们:
  “大家对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有意见吗?”
  徐义德一听这句话,马上心惊肉跳。他对自己说:这下子可完了。他拿着坦白具结书尴尬地站在那里,在等待那心中早就料到而现在即将到来的事情。
  秦妈妈霍地站了起来,说:
  “有!”
  赵得宝向她招手,她会意地向主席台上走去,站在小桌子面前,指着徐义德说:
  “你贿赂税务分局驻厂员方宇,要他告诉你加税的消息。方宇告诉你人民政府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要加税,你连夜赶着在六月底出售两千件纱,这不是一般的偷税漏税问题,这是盗窃国家的经济情报。这桩事体汤阿英在铜匠间大会上揭发了,你为啥轻描淡写地只说是偷税漏税呢?”
  徐义德对秦妈妈先弯弯腰,然后恭敬地说:
  “是的,是我盗窃国家经济情报。我没有在坦白具结书上写清楚,是我的疏忽,我一定写上,一定写上。”
  秦妈妈走下来,清花间老工人郑兴发走了上去,对徐义德高声问道:
  “沪江纱厂的五毒违法行为这么严重,都是你指使的。在坦白具结书上,你为啥不保证今后不犯五毒呢?是不是准备再犯五毒!”
  “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徐义德吓得面孔微微发青。他原来想尽可能写得含混一点,不要引起工人的公愤,也给自己留点面子,但蒙混不过工人敏锐的眼光。他没法再给自己辩解,“在第一条里,我写了遵守共同纲领,以为包含了不再犯五毒,因为我所犯的五毒罪行是违反共同纲领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提醒了我,写上保证今后不再犯五毒违法行为更明确更具体。这一点,我一定写上,一定写上。”
  徐义德一边说,一边向郑兴发直点头哈腰。接着又有几个职工提了意见,徐义德不得不一一接受,当场修改。赵得宝对徐义德说:
  “现在你把坦白具结书送给工会主席余静同志。”
  徐义德慌忙双手捧着坦白具结书,微微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送到余静的面前。余静从杨健身边迎上来,并没有立刻接下坦白具结书,她谨慎的眼光盯着徐义德圆圆的面孔,问:
  “今后还要破坏工人阶级的团结吗?”
  徐义德连忙摇头: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以后服从工人阶级领导吗?”她又问。
  “服从,服从。”徐义德即刻点头。
  余静接过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
  这时,新闻记者早就准备好了,对准余静和徐义德,咔哒一声拍下徐义德保证接受工人阶级领导的这伟大的历史性变化的镜头。摄影师也不断选择镜头,拍制新闻纪录片。
  余静在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上盖了章。工人代表汤阿英和职员代表韩云程也上台在上面盖了私章。台下顿时唱起《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歌曲,连不会唱歌的汤阿英也激动地跟着一同唱了起来。她不懂得曲谱,也不完全会唱,但她热情地跟着大家一同歌唱。她心里非常高兴,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语言一时也表达不出内心的激动,好像只有歌唱才能尽情地表达衷心的喜悦。庆祝胜利的高亢愉快的歌声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一直唱下去,等到汤阿英走到主席台,大家知道她要讲话了,歌声才慢慢低下去。
  细纱间和其他车间都推选汤阿英代表工人在大会上讲话。她再三推辞,还是推脱不掉,就去找余静,说明这个责任重大,希望另外推选一位,要求余静支持她的意见。余静不但不支持她的意见,反而支持大家的意见,认为汤阿英在工人群众中的威信与日俱增,越来越高,在五反运动中积极工作,上上下下,厂里厂外,内查外调,揭露批判,忙个不停,贡献很大,是理想的代表。各个车间推选她代表工人发言,说明工人的眼光很准,选的恰当。余静一番话把汤阿英的脸说得绯红,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只是尽了应该尽的力量,同党与工人对她的要求来说,还差得很远。余静赞赏她的谦虚,鼓励她的干劲,要她准备发言。她不好再说,但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余静帮助她考虑发言的内容。余静同意了,却要她自己先准备,然后再一同商量。她回到草棚棚,一宿没有睡好,老是在思索发言的腹稿。她认为五反运动前后自己的发言,那只是个人的意见,讲的不好,说的不对,影响不大。现在要代表全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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