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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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阿毛的眼光停留在秦妈妈和汤阿英的脸上。
下了工,谭招弟洗了手,换上衣服。做完了一天的生活,她松了一口气,腿累的有点发软了。她匆匆走出了车间,希望早点回家休息。在路上,秦妈妈叫住了她:
“招弟,走得那么急做啥?有男朋友等着吗?”
“怎么和我开起玩笑来了?秦妈妈。”
“好,没有男朋友等着,”秦妈妈赶上一步,和谭招弟并排走着,说,“那你和我们一道走吧。”
谭招弟放慢了脚步,问秦妈妈:
“这两天粗纱间生活怎么样?”
“害摆子病,忽冷忽热,一时好一时坏。”
“细纱间呢?”谭招弟的眼光对着汤阿英。
“也在打摆子。”
“啥路道啊?”谭招弟迷惑不解。
“大舞台对过——天晓得①,好不了几天,生活又难做了。”秦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①大舞台是上海经常演出京剧的剧场,对面有一商店,招牌是“天晓得”。
“真怪,我们车间也是的。自从上次开了劳资协商会议,确确实实好了一阵子,最近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这劳什子生活真难做。是不是细纱间又出了毛病?”谭招弟仍然认为生活难做和细纱间有关系。管秀芬从她们身后走上来,听谭招弟说细纱间,她忍不住抢上一步,用质问的口气对谭招弟说:
“又是细纱间长细纱间短……”
管秀芬突然出现,谭招弟一时愣住了,说不上话来。
“恐怕不是细纱间的毛病,”秦妈妈给谭招弟解了围,她想粗纱间出的纱质量不太好,自然会影响到细纱间的生活和质量。她说,“这个问题很复杂。”
“很复杂?”谭招弟怀疑地问。然后她回答自己:“我看,问题很简单。”但她看到管秀芬和她们肩并肩地走着,就没有说出口。
汤阿英听谭招弟的口气在责怪细纱间,管秀芬必然要和她顶嘴。上次在劳资协商会议上已经把问题摆在桌子上了,是原棉问题。谭招弟和管秀芬都没有参加这次劳资协商会议,对全厂的生产情况不了解,仍然陷在陶阿毛布置的车间姊妹互相埋怨的泥坑里。她不能眼看着自家姊妹闹不团结,得解开她们之间不和的结子。她说:
“招弟,秦妈妈说的对,这个问题很复杂,有些情况你不了解,没有调查研究,不能随便怪这个车间那个车间,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谭招弟听了这段义正词严的话,一时不知说啥是好。她的确不了解全厂的情况,凭她狭隘的经验,加上陶阿毛播下的挑拨离间的种子,不知不觉地在她思想的土壤里生恨发芽。虽然生动的现实已经说明生活难做不是由于细纱间生活做的不巴结,但筒摇间摇的是细纱间的细纱,总以为细纱间脱不了干系。经汤阿英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自己的确没有调查研究,却夸夸其谈。可是她又看不出自己有啥不对的地方,自然不能承认错误,反而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说:
“就算问题复杂吧,但我也没有伤自家人的和气呀!”
“你乱怪细纱间,不是伤自家人的和气?”管秀芬愤愤不平地说,“难道是同人家团结吗?”
“不是我怪细纱间,你去看看这两天纺的细纱。”谭招弟不让步。
“细纱就算不好吧,也要仔细分析分析,不能乱怪别人,你没听秦妈妈说吗?问题很复杂,别把复杂的问题看的太简单了,摸到韭菜就当葱。”管秀芬忍不住又刺了她一下。“也别把简单的问题看的太复杂了!”谭招弟心直口快,性情急躁,对问题不善于冷静分析,就轻易下判断。她听不进管秀芬含着教训口吻的语气,立即回敬她一句。
“有话好好说,”秦妈妈拉着她们两人的手,心平气和地说,“你们两人别动肝火。”
她们给秦妈妈一说,谁也不好意思顶下去,默默地慢慢在煤碴路上向大门走去。当她们走到篮球场那边,赵得宝一眼看见了,便向秦妈妈她们招手。她们走过去,听赵得宝在和陶阿毛谈重点试纺的事,就站了下来。秦妈妈见陶阿毛问到自己,她望着赵得宝身子背后的篮球架子,在仔细想重点试纺哪能进行,当时没有答话。谭招弟想也不想一下,就说:
“这啥用,浪费时间。”
“为啥呢?”赵得宝耐心地问。
“反正生活不好做,试纺不试纺,还不是不好做。”她一想起最近车间生活的情形,心里就不满意,越说越生气,“各个车间也调查过了,工会开过会了,劳资协商会议也开过了,生活还是不好做。再试纺,顶多忙一阵子,过了几天,还不是外甥打灯笼——找舅(照旧)。我看,用不着重点试纺,只要各个车间把生活做好点就行了。”
“这是啥意思?”管秀芬歪过头去问。
谭招弟毫不含糊地回答管秀芬:
“没啥意思。”
管秀芬还要问她个明明白白,见赵得宝要说话,她就没有说。
“没有办法解决吗?”赵得宝问谭招弟。
“我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她强辩道,“单试纺没用。”
“试纺,瞧瞧毛病在哪里,为啥没用?”管秀芬顶了谭招弟几句,接下去讽刺道,“事情没做,就晓得没用,我们的谭招弟变成诸葛亮了。”
谭招弟一急,说话条理就差,她说不过管秀芬,也不服输,嘟着嘴讲:
“我不给你说。”
陶阿毛接过去说:
“我懂得招弟的意思,她说试纺不能解决问题,得宝哥,你把怎么试纺讲一讲,她懂得道理,就会赞成的。”
说完话,他的眼睛暗暗觑视着管秀芬,好像是在问她有啥意见,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他并不反对管秀芬的意见,甚至对管秀芬的一切意见,他都赞成。他早就看中了管秀芬,最近更特别喜欢她。他觉得这个年轻姑娘逗人爱:高高的个儿,苗条的身子,聪明的眼睛,伶俐的口齿……在哪一个场合,人们都首先注意到她。她的谈吐,既锋利又富有风趣,吸引了每一个人。当然,她很厉害,特别是那张嘴,从不饶人。她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你一不小心,要给她刺破了手;等你看到那绚丽的色彩和浓郁的芳香,又绝不忍离开。富有经验的陶阿毛,是懂得对付这样的姑娘的。他想,如果能够把她抓在手里,那对他会有莫大的帮助。他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在心的深处,不仅不让别人知道,连管秀芬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即使忍不住要看她一眼,也是暗中觑一觑,生怕给她发觉。因为一个骄傲并且带点虚荣的姑娘,倘若你正面拚命追求她,她不但不理你,反而会增加她的骄傲和虚荣。倒是你对她很平常,不理她,甚至有点冷漠她,要是她心中喜欢你,她会想办法很自然地主动接近你;那时,你再退一步,她就更靠近你的身边了。
管秀芬没有注意他的眼光,更不了解他的心思。她正在想这个问题。听到陶阿毛提出,她马上赞成,表示自己也怀疑重点试纺是不是能解决问题。赵得宝向篮球场四周望望:西边一片浮云逐渐变得灰黯,黄昏迈着轻盈的步子悄悄走来了。篮球场上静静的,没有其他的人。厂长办公室的电灯亮了,说明梅佐贤还没有走。赵得宝压低了声音说:
“重点试纺不是马马虎虎地进行,事先要有准备,每个车间都要组织一批人,严格监督。比方说,从清花间起,经过梳花间,粗纱间,细纱间,筒摇间,成包间,一直到试验间都要安排好人,先检查机器,后检查原物料,做好清洁卫生工作,再开始试纺。这样每一个车间都有人看着,纺出的成品,检验一下,就看出毛病在啥地方了。”
和谭招弟成为鲜明对照的是汤阿英,她不像谭招弟那样见了啥事体不假思索就反对,也不像谭招弟那样不仔细想想就赞成,她遇事总是深思熟虑,冷静地想好了才表示意见,一说出来,就坚定不移地去做,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她听赵得宝谈重点试纺也是这样。仔细听,仔细想,仔细分析,默默地没有表示意见。她认为这是关系全厂的大事,也是和徐义德他们的一场严重的斗争,必须认真研究,慎重安排,严格监督。
秦妈妈和管秀芬听赵得宝说得头头是道,她们表示赞成。
“我也赞成。”陶阿毛正面看了管秀芬一眼,立刻转过脸来让管秀芬注意自己,他担忧地提出意见,“酸辣汤要是破坏呢?”
“他有啥法子破坏?”管秀芬问。
“我想,凡事总有可能破坏的,”陶阿毛只提出问题,答案要留给别人做,“秀芬,你的经验多,你说,是啵?”
“我不晓得。”管秀芬给陶阿毛捧得她心里暖洋洋的,她把头低了下去。
“这个,”赵得宝一眼望见梅厂长的办公室的电灯熄了,他就没说下去。一会,梅佐贤挟了一个黑色的牛皮公事包走出来。他坐进那辆黑色的小奥斯汀,机器顿时发动,汽车前面的两盏小灯也亮了,它经过篮球场,慢慢向门口驶去。等小汽车开出去,大铁门砰的一声关上,赵得宝才又接着说下去:
“要破坏当然是有办法的,比方花衣,就可能搞鬼。如果纺的不是真正花纱布公司的花衣,那各个车间的努力就等于白搭。”
“这要小心提防呀,酸辣汤那个家伙,”秦妈妈指着梅厂长的汽车刚开走的方向,说,“是无空不钻的,上次开了劳资协商会议,生活好做了没两天,又坏了。资本家只要能赚钱,有钞票上腰包,我们工人生活好做难做他管个屁,就是累死人他也不管的。”
“秦妈妈说的对呀!”陶阿毛说。
“那是的。”管秀芬也点头赞成。她觉得陶阿毛这人真不错,技术好,工作巴结,能说会道,人长的模样儿也不错,就是对她有点儿冷淡,不像厂里别的青年在她跟前团团转。
“只要车间生活好做,”陶阿毛心里想,重点试纺的“底”摸的差不多了;刚才梅厂长一定是坐汽车回家,他想快点结束这个谈话,好早一点通风报信。最近梅厂长嫌他消息有点不灵,怪他不卖力气,今天真是额角头高,消息自己碰上门,那还不快点到梅厂长那里去亮一手。他怕迟了,事情传开,消息溜到梅厂长的耳朵里去,再报告就没有价值了。他想报告之后一定会得到梅厂长的夸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声音也高了,得意地说,“我双手拥护。”
“没有别的意见吗?”赵得宝望了大家一眼。
“没有,”陶阿毛亲热地叫了一声,“得宝哥。”
“看你那股高兴劲!”谭招弟指着陶阿毛的面孔说。
陶阿毛很沉着地说:
“只要是斗资本家,我没有一个不高兴的。这次重点试纺,我报名参加,我在清花间监督花衣,谁也搞不了鬼。”
“那当然,”谭招弟不相信重点试纺真能解决问题,但她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站在旁边听他们谈。她见陶阿毛有点得意忘形,有意顶他一句,“苍蝇飞过你的面前,你都知道是雌的雄的,谁有本事在你陶阿毛面前搞鬼。”
“招弟,你过奖了。陶阿毛没那个本事。”他谦虚地说道,“我个人有啥本事,全靠党和工会领导的正确。没有毛主席和共产党,我们啥事体也做不成。得宝哥,希望你以后多多帮助我。同志们进步的太快了,我老是感觉跟不上,快落伍了。”
“只要认真学习,努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