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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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已经被现实撞破了一个永不可弥补的巨罅,永不可复的漏洞。这种漏洞超过他
的预想,为他向来的经验所未有,这种不经常的发现,使他非常地痛苦,他在隐隐
地心头作痛……
丁宁眼光如火,气宇非常的不振。
大凡人在一个大幻灭之后,人的情绪多半都趋于颓废,都要想在一种奇异的反
常的行为里,得到恣纵,得到倾泄。刺戟与快感,破坏中的喜悦,殷纣的看着生命
焦炙在炮烙上的可怕的心情。尤其以这种行为是特别的辛辣,是平常所不敢于一试
的或不屑于一试的,这时才更觉其有趣,偏爱,可为。所以有许多人甚而把自己拼
命地拖在脚根底下来毫无吝惜地践踏,任意地自褴自贼,陷溺愈深,其程度,其幸
灾乐祸的快意也益觉其充沛满足。所以有时最是人类最无耻的最下流的奇迹,才在
这最匆忙扰乱的一刹那里来排演来揭出……这是无可否认的一种心理学的轨道……
此时丁宁的情绪,也并不违背这个原则而作例外的发展。所以在现在的当儿,他的
脑子里也正浮出许多可怕的幻想,像梦魔似的,是他从来所未接触的,从来所未曾
投掷过一丝愿望的愿望,也都在他的血液中引伸出来了,也都在他的脑膜里化作了
疯狂,要求着他的勇气去演出,去执行……但是,丁宁知道这是一种动物学的悲惨
呵,动物在自然界中接受了这一条定律的时候,动物就开始骚扰了。心理所支配人
类的行为也如S.Freud等所注解的在人生哲学的领域里画成一个单圆了,而这单圆
甚而就以两个极简单到可怕的程度的符号来作中心,以人类的行为来作半径,而圆
满其成功。可见人类之被一种自然的力量所制约的绳范,真是令人何等的不寒而栗
呀……而人类之由于所从属的阶级的不同,而其所接受的社会的条件所培植出来的
等差的心理,也正如温室中所孕育出来的花草,有与自然所大异的而仍归于自然的
奇花异卉吧……而人类也就无端的,受着这种捆缚与桎梏所赐予的所指示的在自己
所规定的社会的次序里找寻他自由的空隙,而酿制出种种不被人所相信的丑恶的丑
恶来,人类真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动物阿!……
所以此时他竭力遏止并矫正自己贵族的感情的恣纵与反动,在脑膜里竭力地驱
逐一个他每日都要接触的一个熟习的影子。这个影子,每天都在为他的服从的范围
里,生活,存在,转动……但是他从来未曾对她想施舍一种破坏,他从未逾想……
他对她从未动用。
但是今天他的思想却非常的恶劣,无意识中都模糊地想以她为他狂乱的对象了,
于是灵子一双温柔明慧的眸子又在他的眼前浮动了……
于是他用了全部的自己的力量在灵魂的深处,大声地呼号:让理智帮助我呀,
自尊与纯洁给我以勇气呀,让我消除这些有害的幻想,让马司洛娃的脚印,停留在
托尔斯太那老头子所幻化出来的解决方案之内吧,让他陶醉在他的基督教义的尾巴
以内吧……勇气帮助我呀,我自己就要破碎了……
丁宁如同一个高贵的神灵作虔洁的祈祷似的,自己把两手交叉在脑上,拼命地
遏止住自己的感情,拼命的把自己所要的思想的范围固定……他狂暴地自持着,不
让自己逾规。
慢慢地他觉着自己的心绪清明了,他觉著有无上的愉快……他想,唉!这样才
是好的,这样我才能在我的宇宙里长生……他想到这里,他的心已经非常地愉快了。
他舒展了一下衣袂,掏出了小手绢,擦擦额角上的凉汗。他非常地高兴了,他在地
上走了两步,把腰伸伸直了,他向自己的院里望了一下。他看还有灯光,他想灵子
一定等着在侍候他。他便决定不立刻进去,自己就反而在树影底下徘徊起来了。
他把两手插在衣袋里,用舌头舐着上嘴唇,心地不由得清明起来。
这时候,万籁俱静,只偶而有一只蝙蝠出现在头顶上,沙沙地鼓风作响。
嫂嫂的屋子里依然一片漆黑。
第十八章
大地。
大山走的第二天,丁宁也决定在几天之内,一定也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曾给他
以创伤。
丁宁知道大山。
大山在这里不能有所作为,他必须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强毅的大洪炉里。真实的
火焰在旋转,生活的毒螫在针刺着他。同伴的牛筋样的筋肉,接在他钢铁的筋肉里,
互相扭合,互相纠葛。这样他才更能向前进趋,向前走进健全。展开他未展开的力,
把过去的错误修正在生活的实质里。
他不会完结的,生活在时代里的人,他怎会完结呢?时代在展开的时候,他也
必然的在展开着。
命运不会这样短促的,这草原将以更剧烈的地层的变异来参加着草原之子呀。
但是,丁宁自己却决不定什么时候出走。他现在对什么都不能固执着强固的意
见。他似乎是颠簸在海洋里的一片舢板,很有任其所之的一种心理。
本来他想在他离开之前,还要把富聚银号整顿一下,因为他已经看见东北金融
的连环。广成车铺借钱,由腰栈承还。腰栈借钱,再由广成作保。高利贷超过十分。
纸币乱发。农村现银被城市吸收。城市现银向外倾流。将来必须弄到循回破产不可。
没人可以逃避。就如阿二锯木头一样,阿二锯的是阿大脚踏着的那一条村干。而阿
三锯的则是阿二用以立足的那枝。而阿四又排命地锯落阿三所踏着的一干。阿五的
目的物,却又是阿四所恃为凭依的。阿六则以阿五为其对象。到后来试闭目一想,
则其结果一定是会惨不忍睹了。
丁宁很想把自己的银号脱出这个泥淖。但是他又觉得心灰意懒,觉得即使是做
了也未见得就好。所以这个观念,虽然时时刻刻地在他的脑子里起伏,可是仍不能
见诸实行。
他把过去自从回家以后,这几月从头一想,觉得只是一个出奇的噩梦。一切奇
异,陌生,洪旷的场面,都在眼前通过了。但是并不能给他以任何的意义,他自己
感觉到这一层的时候,很觉得惊奇,很觉得违背自己的志愿。难道我对一个时代的
核心,还不能认真的去理解吗?我的目光的深浚还不够吗?似乎我还被什么东西所
隐蔽吗?或是我自己就隐蔽着一些东西吗?
在过去的不久,那时候,他正带着一颗跳动的心。在南边走过了过多的人生的
里程,经过了过多的深思与探讨。从那回归线的椰子林里,回到这白熊的老家呀!
那时,他的心底是多么自负的宁静。终究在自己热情的向往里,友朋的殷忱的道别
里,他回来了。凯旋样地把自己带回到这新兴的莽野来了,想用这绮丽的沃野,葱
郁的山林,北国的雕风,从大戈壁吹来的变异的天气,老农顽健的白髯,女人黑炭
精的眸子……这一切,想在这一切里,把自己锻炼,把自己造铸。在这里吸收了生
之跳跃,感应着自己蓬勃的意志,使自己超越,使自己泼辣,使自己成为时代巨人。
他带着大的心,穹窿般阔的勇气。他来了,看见了,做了。
是的,他来了,看见了,做了,但是他失望了。
那一次,小金汤的自然之流,该是何等的使人飞越,拔脱人寰的雄奇,使人再
不复想到有一种地球上所特有的烦扰。那是一个悠远的遐想,神妙的境地。没有边
界,似乎是徜徉在人类以外。
也就从那次之后,许多的惊叹号,才开始在他的眼前交哄,使他的理想完全破
碎,使自己的进逼的勇气几乎都摧折。
这个使他濒于疲倦,使他对于一切都发生厌倦之感。
如今,使自己竟成为一个失望之余的一个虚无的影子,对于一切都不能投资自
己的力量。一个热心的运动家,只好忍耐地做一个冷淡的旁观者。这该是多么残酷
的事实呵!这该是多么有力的一个脆弱的灵魂的自白啊!
所以这些日子可以说是丁宁从未曾有过的出奇的惫懒与警醒的时期,而在这期
间周遭磅礴的力量,并不予以怜惜,并不谦抑其强烈,而向他作无视的冲击。
这使他几至难于索解了。
今天三奶家的管账先生袖吞金又来了两次,说凤姑娘有事请少爷无论如何要过
去。丁宁对于这个本来也没有一个执拗的肯否。但是对于三奶家的有偏见的憎恶,
又习惯地浮在他的心上,所以他连见也未见地就都回绝了。
第二天吃完晚饭,丁宁正坐在屋里觉着无事可做。忽然,又是说凤姑娘来请,
请少爷务必去,要不然凤姑娘也许要亲自来请了。
这当然更引起丁宁的反感。但是,丁宁从灵子的嘴里听到三奶那边请他去的原
因,似乎还有讨论到大山的问题。丁宁细问她,她也说不清楚。丁宁非常奇异,便
传话叫候在下房的袖吞金进来,于是这一向被丁宁所讨厌的袖吞金,便有机缘可以
在温煦的灯光下对丁宁侃侃而谈了。
“少爷,这就对了,大山那小子早就应该斩草除根哪。你想他八舅是干什么的?
他八舅是老北风呵,这回扶城已经攻下正逼茨榆呵。说是义匪,表面上都说是义匪,
说什么老北风,起在空。可是,是匪就不能有义,是义就不能为匪呀——是不是,
少爷?……所以老奶奶一听少爷把他辞了,所以这次让大山下狱这件事,就想让少
爷也添个名儿。少爷从前还抬举他,总觉着是实在的亲戚,高看他几眼。少爷,你
看,他这种人更不识香和臭呵。你越抬举他,他还越驾云。他是这个根种呣,从小
就坏了。你看他这次领头推地,就是想把咱两家丁府都……他是狼心狗肺呀。少爷,
你看天底下有这等人,这,简直是以怨报德哪!这!”
“三奶想把他下狱吗?”
“是的,三奶奶是早横定心了,一定把他下狱。从前还怕少爷庇护他不得手,
现在看少爷也伤心了,也看透他了。所以特意请少爷也去列个名,好定他的死罪!”
“呃!”丁宁一字眉又紧皱在一起,仔细地思索了一下。
“你就回去吧,我马上就去——你告诉小风,他的事由我负责——可是大山的
事也许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是,是,我袖吞金,只要是有少爷吩咐一句,我就做到一句。有少爷吩咐十
句,我就做到十句。少爷,只要少爷看得起我,肯吩咐我。就是要他的首级,我也
敢,是不是,少爷?我袖吞金——是忠心耿耿铁面无私的呀!不能那个!”
丁宁冷冷地鄙夷地阖了一阖睫毛,便一挥手,好像说:滚你妈的蛋吧!
袖吞金这才全胜而归地走出。
丁宁吩咐了灵子一些物事,又静静地对着青虚虚的灯影凝望了一刻钟,才大踏
步地踱出去了。
二门子外程喜春刘老二正敛了三匹马,等着少爷出来。
三匹马一看见丁宁来了,都表示欢迎似的掀着尾巴,嘴巴愉快地突突。
丁宁向四外淡淡地一看,大卯星孤孤零零地挂在天际。他看见这每天都为群星
之率的星王,他不由得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心里一难过,好像马上又消失在疲
惫与倦怠里了。
他用着带几分温色的目光向程喜春刘老二扫了一眼,便回转身去。
“少爷也不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