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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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人,无赖,甩下的胡子,游杆子,有的都逃了。有的却又出来了,老北风往
南刮了。农夫,跑腿的,卖小工的,也出来了,老北风往南刮了。
从今天晚上北来的误点的走回来的老客说,北大营让日本占了。商埠地一带都
退光了。红顶山中国军队拉出去了。铁岭铃木的一团也奉命调走了。二道沟的红帽
子黑帽子①一个都没有了,日本侨民不能走的,都和中国买好,有个老裁缝大田,
自己用剪子把肚子剖开了。日本兵今夜十二点要进占全南满线的各大城。土匪都招
抚。可是中国胡子由老北风领头自己编为义勇军了。老北风今天在茨榆城天帝庙歃
血为盟,说非攻到沈阳不可,连夜赶,一城一站,所以今天下了古榆城来了……自
从那班老客传出了这许多消息来,于是一传开去便由各个演述的人们的口里,再附
而上各个人们自己的幻想,意见和盼望,所以各色各样的传言,消息,谣诼,都传
布起来了,都飞扬起来了。而今等天狗一过,老北风一来,人们便都觉着一块棉花
从嘴腔里吐出,各种的消息都现在才得以确信不移地自由地互相播送着,互相兴奋
着,互相奇异着,互相惊叹,感激,焦躁,不明白,狂热……全城都像引领在望,
每个屋脊的屋瓴,都意外地伸出,向四外企瞅。
①红帽子,指日本兵。黑帽子,指日本铁路警察。
老北风往南刮了。
是的,的确是老北风往南刮了!衙门头前的大街上已经飘扬起两杆血红的三尖
狼牙旗——
“天下第一义勇军”。
几个陌生然而又非常亲切的大字,比火光还更容易照明人的眼睛。在炙人的骚
热里,跳跃的黑夜里,衙门头飞腾的烟雾里,飘扬,翻掣,依回。
人们的眼前都记起了都幻化出沈阳城里,现在也说不定该怎的惨了呢,中国的
兵士被人虏去,当土埋了。手还在地皮上伸张,摇动,企求援救,企求苏复。可是
一个黄褐色的大皮靴又拖着枪刺在上边踏过去了。
几个小店员和小市民,被一群高丽人关在一个屋子里,用削尖了的大竹竿子穿
戳,看他们互相地扭挤,互相地推搡,以为笑乐……
而在日本站上,从火车里赶出来的一群男女乘客,早已在行李房里圈了十二个
钟头,一点东西未吃。几个喝醉了的车警和商人,到那里勒令把每个人的衣服都脱
去,然后关到另一个屋子里,从一个窗孔伸进自来水管,向他们喷射。看他们男女
躲避,狼狈与悲惨地骇叫。这是比前者更文明更进步人类的强者的游戏。
其中一个学生不忍再看这种人类的耻辱延续了。他把一个放在墙角的检察手的
桅灯,猛力地摔在几桶老鹰牌煤油之间了,于是屋里登时起火了。
这些景象是由平日他们之被黑帽子灌洋油;半夜里在铁道上横过铁道,被巡逻
兵打死;铃木的兵在农田里秋操,把差十天就要割的高粱地都践踏了;这些事实上
来作根据,来作证实,他们的心都哀凉了。大陆气候下的人的特有恚愤,在他们全
生命的机构里展开了,升发了,迸裂了。
我们要报仇呵,我们不能让日本人永远骑在我们的脖子上。
我们的苦日子就够受了,我们不能让弓长蔓,把我们卖了。
起来干哪,是时候了,这是时候了!
把脑袋别在腰上干哪……
于是农夫,小贩,年轻的庄稼当家的,都聚啸起来了。
昨天还套在车上的辕马也变成胯下的坐骑了。
生锈的六轮子也擦亮了,想用它的火力击中自己的仇人。
快枪,套筒,三八式,左右开弓的香鹤腿,要赛过机关枪的双十响。年轻的人
们都脸儿红红的,骑在马上起来了。
人们传来了,说红螺岘比这起来得还早。依乌阎山都爬满了,有一棵草就有一
个人,有一棵草就有一个义勇军。山野里漫山漫野,彻夜不睡,人家计议。
于是这儿更兴奋了。
欢迎老北风呵!
老北风往南刮呀!我们都往南刮呀……
我们都往南刮呀……
于是衙门头前的两杆血红的三尖狼牙旗,刮得更起劲了。喧嚣的大气里卜卜地
掣震,也如两团热火一样地毕剥毕剥地燃烧起来了。
而这时西边模范监狱里,忽然喊声冲天,许多的囚犯手里抓起铁门栓,木狗子,
有的脚下的索镣子还未除净,希离花刺——有一个跌倒了,气闭了。大家在他身上
踏过去。有的手里拿着警察的枪,向天空心虚地乱放。于是一片扰乱,嚣狂,似乎
把西边也冲溃了。这西边的一道洪水,也不知不觉地就向东边合流,于是衙门头的
人可更多了。
农夫有的拿着洋炮,有的拿着锄头……惊慌又残忍地在胡想着,在奔走着。
囚犯这时才知道城已破了,便都不再远逃了。反而都蹲在墙角堆集起来。因为
他们已经疲惫,而且腿都酸麻了。不知道是谁从县大人的小厨房弄来一袋面粉,大
家就着燃烧的大堂的檀木做起馍来。
“我们抢官仓去呀!”
“先打日本!”
“抢腰栈的官仓去呀!”
“官仓在腰栈呵!”
农夫们都向广成大街那边跑了,广城车铺一带的居民,大小孩等,妇女,也都
拿着畚箕,洋油桶,柳罐斗……出来了。
腰栈的炮台,显然已经被天狗给损失得不堪了。可是这会又遭到大敌了,但是
子弹还是源源的向外扫射……
于是妇女小孩都逃回来了,逃到阳沟里,车铺的空棺材里,墙垛里,等着前边
打胜了,好向前抢。
高明远,那小子也想在腰栈里再得一手。可是一看开枪了,也便退下来,等那
帮傻小子们攻下来,老俺再进去吧,先到空棺材里去睡一觉……
“抢上去呀,抢上去呀,上呵,上……”
震天撼地的一片狂乱:“攻下来了,抢呵,大家抢粮去呵。”
大家伙都海潮似的涌上去了。
枪声,人声,血流声,东西破裂声,脚底践踏声,砖墙颓妃声。拥挤声,呼喊
声,玻璃破碎声。刨物声,水流声,箱柜劈毁声。人的啸聚声,惊叹声,火爆声,
簸荡声,混浊声,洋油桶声,枪声。小孩哭声,女人叫骂声,火药轰裂声,木质摧
折声,屋宇震惊声……谷粒撮流声,物什磕碰声,喧夺声……一切狂嚣,一切噪音,
万种呼号,千百震响……这不平凡的蜂起,这碾平了腰栈晕眩的一夜
“老北风,起在空,
官仓倒,饿汉撑呵……”
这个歌声又在大家的心里叫起了。
于是腰栈的一切都在大家的脚底下碾平……
这时,衙门大照壁上已经贴起毛头纸的布告:
照得日本帝国,将我土地占据。
似此禽兽行为,国际人神共嫉!
本军奋然起义,不毙倭奴不息。
从前岳飞杀鞑,农民约时而起。
我辈如有天良,必亦同舟共济。
否则引领受死,如何托生一世。
从今誓师南指,黄龙指日可期。
汝等如有血气,其各揭竿而起!
浓黑的墨迹还没干呢,可是围着看的人,已经万头攒聚了。
如今,古榆城已经变作另外一座古榆城了。人们都觉忽然间眼前一亮,地球在
翻了一个个儿,一切都得重新改变,重新安排,重新分配。
人的胆也壮了。大户人家也都派人化装出来,来打听消息,从前躲起来,现在
却都钻出来了。不想抢人的,也不怕被抢的,也都出来了。北边广成大街的人呼呼
地往衙门头跑,衙门头的人又呼呼地往广成大街跑……更拥挤了。街上因为打听消
息的和看热闹的更多了,所以反而显得雍容起来了。孩子也有怀揣着俩烧饼的,回
家告诉娘去了,说:
“不是胡子,是义勇军。”
可是娘还说:“你别听他诈,他等大家都不防备了,他才抢呢……”
“不是,是义勇军,天下第一军,有告示……大旗上都写着呢!”
“你快给我趴下去,不兴你再出去,小短命的!”
可是,街上的人,却并不因此而减少,街上的人更多了。衙门头人的海泛滥了,
人的海溃决了,人的海翻转着神奇的波澜了……现在是涨早潮的时候了。黎明的第
一线从晨鸡的喉管里传出来的时候,人的海在涨潮了,人的海在涨潮了。
海,火一般的怒吼,波涌,激荡,人的头,从心底飞溅出的火焰,如紫星的崩
溃的星云,在无规律的大昏眩里滚转,整个的科尔沁旗草原的地壳崩毁了。重新又
有万干的有机的硫磺质的溶岩,石砾,来接受另一个意义,来创造,来喷吐,来叠
砌另一个新兴的地层……
是涨潮的时候了,黑的潮水,白的浪花,红的晨光搅在一起了,一个大浑沌的
晕眩,一个大清晰的晕眩!人在三卯星出现的时候,涨起早潮来了……是涨潮的时
候了……
人在凶嗥,整个科尔沁旗草原在震颤,在跳跃,在激扬!
人的旋涡里,忽然一亮——是大山古铜色的头,狮子样的鬃毛抖动。
黑绒镶边的大眼平静地向东方的启明星看着。天际好像只有三只强烈的星光在
昏雾的晨曦里发光。
大家忽然狂怪的一号,像无边的毒蛇在愤怒的一刹那间把血焰的毒头都向天空
竖起来了。
晨光是昏昏的,接近地平线的一带,还有一块星云,墨龙似的在伸张它的牙爪,
晨光在和它搏斗……
不久,天必须得亮了。
后记
一、我怎样把“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呢?
怎样把“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呢?这是一个问题。
为了去解答这个问题,我仔细的分析过这草原上所有的社会的机构。
这里,最崇高的财富,是土地。土地可以支配一切。官吏也要向土地飞眼的,
因为上地是征收的财源。于是土地的握有者,便作了这社会的重心。
地主是这里的重心,有许多的制度,罪恶,不成文法,是由他们制定的,发明
的,强迫推行的。
用这重心,作圆心,然后再伸展出去无数的半径,那样一来,这广漠的草原上
的景物、便很容易的看清了罢。
于是我就去找这最典型的地主。
地主在这里,有这样的等差。
最低级的,叫小门头财主,这种小地主,是无声无臭的,家里有四五十天地上
下,自当自过,很有一包胶水,就是怕人来挤,因为是闷头,一挤就该瘪了。
一捧火,这是家里人多。父子兵,齐下火龙关的贪黑起早,自己耕耘自己的土
地,年年的留下厚成,这叫一捧火,怕的是分家,因为设家有地百天,拆为六股,
则每股所得已经无几了。
以上两种都是小地主。
暴发户,这是新兴地主。很难有像一般有历史的那些财主们那样的绅士的矜持
的。他们的特色,是很怕把自己抬得不高,很怕把自己不能表现给别人看。
和这相对的,是破大家。他是肾亏的,神经衰弱的,少爷都是金花秧子。有一
家少爷是这样的,觉着鞋里嵌脚,精神上感到极大的痛苦,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棵
极细的头发。
还有两种,可以和这两种同列为中等地主的,是土鳖财主,肉间蛆。都是很肥
壮的,只是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