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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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做过穷亲戚的?”我说:“我最记得有一次,那时我刚离开父亲家不久,
舅母说,等她翻箱子的时候她要把表姐们的旧衣服找点出来给我穿。我连忙说:‘不,不,
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红了脸,眼泪滚下来了,我不由得要想:从几时起,轮到我被周济
了呢。”
真是小气得很,把这些都记得这样牢,但我想于我也是好的。多少总受了点伤,可是不
太严重,不够使我感到剧烈的憎恶,或是使我激越起来,超过这一切;只够使我生活得比较
切实,有个写实的底子;使我对于眼前所有格外知道爱惜,使这世界显得更丰富。
想到贫穷,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母亲与姑姑那里,时刻感到我不该拖累了她
们,对于前途又没有一点把握的时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兴,因为
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面皱着,看了
它,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里一阵阵哽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么
滋味。好像我还是笑着说“好吃”的。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看苏青文章里的记录,她有一个时期的困苦的情形虽然与我不同,感情上受影响的程度
我想是与我相仿的。所以我们都是非常明显地有着世俗的进取心,对于钱,比一般文人要爽
直得多。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个性的关系。
姑姑常常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了一下,他们纵
有缺点,好像都还不俗。有时候我疑心我的俗不过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时候又觉
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为《倾城之恋》的戏写了篇宣传稿子,拟题目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
浮起的是:“倾心吐胆话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话廿年”之类的题目,有一句非常时髦
的,可是被我一学,就俗不可耐。
苏青是——她家门口的两棵高高的柳树,初春抽出了淡金的丝,谁都说:“你们那儿的
杨柳真好看!”她走出走进,从来就没看见。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种无意的隽逸,譬如今
年过年之前,她一时钱不凑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辆黄包车,载了一车的书,各处兜售
,书又掉下来了,《结婚十年》龙凤贴式的封面纷纷滚在雪地里,那是一幅上品的图画。
对于苏青的穿着打扮,从前我常常有许多意见,现在我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对于她,
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
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份。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试样子的时候,要炎樱帮着看看。我们三个人一同到那时
装店去,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性的褶裥也
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减掉。最后,前面的一排大钮扣也要去掉,
改装暗钮。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钮扣总要的吧?人家都有
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我在旁边笑了起来,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看着她。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
正照在她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
白。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端相她自己,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
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倩之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乱世佳人”。
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
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样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
兴兴头头。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
范围之外。在这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那还是自己人。她疼小孩
子也是因为“与其让人家占我的便宜,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占我的便宜”。她的恋爱,也是要
求可信赖的人,而不是寻求刺激。她应当是高等调情的理想对象,伶俐倜傥,有经验的,什
么都说得出,看得开,可是她太认真了,她不能轻松,也许她自以为轻松的,可是她马上又
会怪人家不负责。这是女人的矛盾么?我想,倒是因为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的缘故。
高级调情的第一个条件是距离——并不一定指身体上的。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感情
,免得受痛苦。应用到别的上面,这可以说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结果生活得轻描淡写的,
与生命之间也有了距离了。苏青在理论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苏青来提倡
距离,本来就是笑话、因为她是那样的一个兴兴轰轰火烧似的人,她没法子伸伸缩缩,寸步
留心的。
我纯粹以写小说的态度对她加以推测,错误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这样。
有一次我同炎樱说到苏青,炎樱说:“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
么,同她在一起很安心。”然而苏青认为她就吃亏在这里。男人看得起她,把她当男人看待
,凡事由她自己负责。她不愿意了。他们就说她自相矛盾,新式文人的自由她也要,旧式女
人的权利她也要。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剧,可是苏青我们不能说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
是天生的。她不过是一个直截的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可是很失望,因为她看来看去没有
一个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样地也坏。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很容易把人幻想得
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憧憬破灭了。
于是她说:“没有爱。”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藐视的风情。
但是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她对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爱好,她不能发展到刻骨的讽刺。
在中国现在,讽刺是容易讨好的。前一个时期,大家都是感伤的。充满了未成年人的梦
与叹息,云里雾里,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进到讽刺。喜剧而非讽刺喜剧,
就是没有意思,粉饰现实。本来,要把那些滥调的感伤清除干净,讽刺是必需的阶段,可是
很容易停留在讽刺上,不知道在感伤之外还可以有感情。因为满眼看到的只是残缺不全的东
西,就把这残缺不全认作真实:——性爱就是性行为;原始的人没有我们这些花头不也过得
很好的么?是的,可是我们已经文明到这一步,再想退到兽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
从前在学校里被逼着念《圣经》,有一节,记不清了,仿佛是说,上帝的奴仆各自领了
钱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获得更多,拿得少的人,连那一点也不能保,上帝追还了钱
,还责罚他。当时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实在很难懂,我想再这样多解释两句,也还怕说
不清楚。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无限的惨伤
。
有一阵子,外间传说苏青与她离了婚的丈夫言归于好了。
我一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听了却是很担忧。后来知道完全是谣言,可是想起来也很近
情理,她起初的结婚是一大半家里做主的,两人都是极年青,一同读书长大,她丈夫几乎是
天生在那里,无可选择的,兄弟一样的自己人。如果处处觉得,“还是自己人!”那么对他
也感到亲切了,何况他们本来没有太严重的合不来的地方。然而她的离婚不是赌气,是仔细
想过来的。跑出来,在人间走了一遭,自己觉得无聊,又回去了,这样地否定了世界,否定
了自己,苏青是受不了的。
她会变得喑哑了,整个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苏青另外有爱人。不论是为了片刻
的热情还是经济上的帮助,总比回到她丈夫那里去的好。
然而她现在似乎是真的有一点疲倦了。事业、恋爱、小孩在身边,母亲在故乡的匪氛中
,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问题,许许多多牵挂。照她这样生命力强烈的人,其实
就有再多的拖泥带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还是因为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块,缺少统一的感
情的缘故。如果可以把恋爱隔开来作为生命的一部,一科,题作“恋爱”,那样的恋爱还是
代用品吧?
苏青同我谈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
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
得来的,女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微差一点的,免得麻
烦。丈夫的职业性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丈夫
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匀出时间来应酬女朋友(因为到底还是不放心)。偶尔生一场病,朋友都
来慰问,带了吃的来,还有花,电话铃声不断。
绝对不是过分的要求,然而这里面的一种生活空气还是早两年的,现在已经没有了。当
然不是说现在没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请客吃饭。——是那种安定的感情。要一个人为
她制造整个的社会气氛,的确很难,但这是个性的问题。
越是乱世,个性越是突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难当然是难找。如果感到时间
逼促,那么,真的要说逼促,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中国人嘴里的“花信年华”,不是已
经有迟暮之感了吗?可是我从小看到的,仅有许多三四十岁的美妇人。《倾城之恋》里的白
流苏,在我原来的想象中决不止三十岁,因为恐怕这一点不能为读者大众所接受,所以把她
改成二十八岁。(恰巧与苏青同年,后来我发现)我见到的那些人,当然她们是保养得好,
不像现代职业女性的劳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谈话之中研究出来一条道理。驻颜有术的女人总
是(一)身体相当好,(二)生活安定,(三)心里不安定。
因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时时注意到自己的体格容貌,知道当心。普通的确是如此。苏
青现在是可以生活得很从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种,有轮廓,有神气的。——
这一节,都是惹人见笑的话,可是实在很要紧——有几个女人是为她灵魂的美而被爱。
我们家的女佣,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裁缝。然而那一天空袭过后,我在昏夜的马路上遇见
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们的公寓,慰问老婆孩子,倒是感动人的。我把这个告诉苏青,她
也说:“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难起来,她是只有她保护人,没有人保护她的,所
以她近来特别地胆小,多幻想,一个惯坏了的小女孩在梦魇的黑暗里。她忽然地会说:
“如果炸弹把我的眼睛炸坏了,以后写稿于还得嘴里念出来叫别人记,那多要命呢——
”这不像她平常的为人。心境好一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漫
。多遇见患难,于她只有好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