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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18章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1卷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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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惘然。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
似的,茫茫的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

  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
的淤流,像一条黑菊花徐徐开了。看着他,好像这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非但灰了心
,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觉得震动,再一想,老这么跟在他后面看
着,或者要来向我捐钱了——这才三脚两步走开了。

  从菜场回来的一个女佣,菜篮里一团银白的粉丝,像个蓬头老妇人的髻。又有个女人很
满意地端端正正捧着个朱漆盘子,里面矗立着一堆寿面,巧妙地有层次地折叠悬挂;顶上的
一撮子面用个桃红小纸条一束,如同小女孩头上扎的红线把根。淡米色的头发披垂下来,一
茎一茎粗得像小蛇。

  又有个小女孩拎着个有盖的锅走过,那锅两边两只绊子里穿进一根蓝布条,便于提携。
很宽的一条二蓝布带子,看着有点脏相,可是更觉得这个锅是同她有切身关系的,“心连手
,手连心。”

  肉店里学徒的一双手已经冻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肉,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着红肿
的手指。柜台外面来了个女人,是个衰年的娼妓吧,现在是老鸨,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
头发依旧烫得蓬蓬松松撸向耳后,脸上有眉目姣好的遗迹,现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么有点
凸凹不平,犹犹疑疑的。

  她口镶金牙,黑绸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为旧的缘故,一丝一丝胶为一瓣一瓣
,纷披着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买半斤肉,学徒忙着切他的肉丝,也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
不答理。她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门外立了一回,翘起两只手,显排她袖口的羊皮,指
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

  肉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上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迹。她两手抄在口袋
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的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双
麻黄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是个“略具姿首”的少妇。“噢!阿哥格就是伊个!阿哥
屋里就是伊屋里——从前格能讲末哉,现在算啥?”她那口气不是控诉也不是指斥,她眼睛
里也并没有那亲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开了一个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样的茫茫
的无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咙,发声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无济于事。

  那亲戚衔着旱烟管,穿短打,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他也这样劝她:“格仔闲话倒也勿
要去讲伊*K”然而她紧接着还是恨一声:“噢!侬阿哥囤两块肉皮侬也搭伊去卖卖脱!
”她把下巴举起来向墙上一指;板壁高处,钉着几枚钉,现在只有件蓝布围裙挂在那里。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的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
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
,三长两短命归阴,抱头送终有啥人?”我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
。街道转了个弯,突然荒凉起来。迎面一带红墙,红砖上漆出来栳栳大的四个蓝团白字,是
一个小学校。校园里高高生长着许多萧条的白色大树;背后的莹白的天,将微欹的树干映成
了淡绿的。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想起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
“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句口气很大,我非常
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我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两只洋瓷盖碗里的豆腐与甜面酱都不能够让它倾侧,一
大棵黄芽菜又得侧着点,不给它压碎了底下的鸡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阳光虽然
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
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

  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年青有气力的。而这一切都
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
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回家来,来不及地把菜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到书桌前。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的写出东西来过,所以简直心惊胆战。涂

改之后成为这样:——
中国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道路以目
  有个外国姑娘,到中国来了两年,故宫、长城、东方蒙特卡罗、东方威尼斯,都是没瞻
仰过,对于中国新文艺新电影似乎也缺乏兴趣,然而她特别赏识中国小孩,说“真美呀,尤
其是在冬天,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穿得矮而肥,蹒跚地走来走去。东方人的眼
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黄脸上尤其显出那一双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带一个回欧洲去
!”

  思想严肃的同胞们觉得她将我国未来的主人翁当作玩具看待,言语中显然有辱华性质,
很有向大使馆提出抗议的必要。要说俏皮话的,又可以打个哈哈,说她如果要带个有中国血
的小孩回去,却也不难。

  我们听了她这话,虽有不同的反应,总不免回过头来向中国孩子看这么一眼——从来也
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得之处!家里人讨人嫌,自己看惯了不觉得;家里人可爱,可器重
,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诉我们,方才知道。诚然,一味的恭维是要不得的,我们急待弥补的缺
点太多了,很该专心一致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浃背惶愧地骂自己
“该死”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拣那可喜之处来看看也好。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从家里上办公室,上学校,上小菜场,每天走上一里路,
走个一二十年,也有几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过那条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认路似的,看着什
么都觉得新鲜希罕,就不至于“视而不见”了,那也就跟“行万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
飘洋过海呢?

  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欠坐在车上,手里
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旁的灯渐渐亮了起来


  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那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

  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
以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
煤炭汽车行门前也有同样的香而暖的呛人的烟雾。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烧焦的炭与
火柴、牛奶、布质——但是直截地称它为“煤臭”、“布毛臭”,总未免武断一点。

  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前天我看
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

  然而李逵驮着老母上路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做母亲的不惯受抬举,多少有点窘。她两
脚悬空,兢兢业业坐着,满脸的心虚,像红木高椅坐着的告帮穷亲戚,迎着风,张嘴微笑,
笑得舌头也发了凉。

  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之极。

  深夜的橱窗上,铁栅栏枝枝交影,底下又现出防空的纸条,黄的、白的、透明的,在玻
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幽深如古代的窗~*与帘栊。

  店铺久已关了门,熄了灯,木制模特儿身上的皮大衣给剥去了,她光着脊梁,旋身朝里
,其实大可以不必如此守礼谨严,因为即使面朝外也不至于勾起夜行人的绮思。制造得实在
是因陋就简,连皮大衣外面露出的脸与手脚都一无是处。

  在香港的一家小西装店里看见过劳莱哈台的泥塑半身像,非但不像,而且恶俗不堪,尤
其是那青白色的肥脸。上海西装店的模特儿也不见佳,贵重的呢帽下永远是那笑嘻嘻的似人
非人的脸。那是对于人类的一种侮辱,比“沐猴而冠”更为严重的嘲讽。

  如果我会雕塑,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发展。橱窗布置是极有兴趣的工作,因为这里有静
止的戏剧。(欧洲中古时代,每逢佳节,必由教会发起演戏敬神。最初的宗教性的戏剧甚为
简单,没有对白,扮着《圣经》中人物的演员,穿上金彩辉煌的袍褂,摆出优美的姿势来,
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每隔几分钟换一个姿势,组成另一种舞台图案,名为tab-leau
。中国迎神赛会,台阁上扮戏的,想必是有唱做的吧?然而纯粹为tableau性质的或
许也有。)

  橱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们的购买欲。现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据说是购买欲的过度膨胀。
想买各种不必要的东西,便想非分的钱,不惜为非作歹。然则橱窗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不
合理的附属品了。可是撇开一切理论不讲,这一类的街头艺术,再贵族化些,到底参观者用
不着花钱。不花钱而得赏心悦目,无论如何是一件德政。

  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姊看霞飞路上的橱窗,霓虹灯下,木美人的倾斜的脸,倾斜
的帽子,帽子上料吊着的羽毛。既不穿洋装,就不会买帽子,也不想买,然而还是用欣羡的
眼光看着,缩着脖子,两手插在袋里,用鼻尖与下颔指指点点,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喷出淡
白的花。近来大约是市面萧条了些,霞飞路的店面似乎大为减色。即使有往日的风光,也不
见得有那种兴致吧?

  倒是喜欢一家理发店的橱窗里,张着绿布帷幕,帷脚下永远有一只小狸花猫走动着,倒
头大睡的时候也有。

  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机器轧轧,灯光辉煌,制造糕饼糖果。鸡蛋与香草精的气味,氤
氲至天明不散。在这“闭门家里坐,帐单天上来”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让我们享受了这馨香
而不来收帐,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我们的芳邻的蛋糕,香胜于味,吃过便知。天下事大抵如
此——做成的蛋糕远不及制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华全在烘焙时期的焦香。喜欢被教训的人
,又可以在这里找到教训。

  上街买菜,恰巧遇着封锁,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阳
地里,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
众人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贩米的广东妇人向她的儿子说道:“看医生是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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