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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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某种方面是完美的,也还不及人生——比较单调,有限制。
道教的天堂
虽然说有琼楼玉宇、琪花瑶草,总带着一种洁净的空白的感觉,近于“无为”,那是我
们道教的天堂唯一的道教色彩。
这图画的其他部分全是根据在本土历代的传统上。玉皇直接地统治无数仙宫,间接地统
治人间与地狱。对于西方的如来佛、紫竹林的观音,以及各有势力范围的诸大神,他又是封
建的主公。地上的才女如果死得早,就有资格当选做天宫的女官。天女不小心打碎了花瓶,
或是在行礼的时候笑出声来,或是调情被抓住了,就被打下凡尘,恋爱,受苦难,给民间故
事制造资料。天堂里永久的喜乐这样地间断一下,似乎也不是不愉快的。
天上的政府实行极端的分工制,有文人的神、武人的神、财神、寿星,地上每一个城有
城隍,每一个村有土地,每一家有两个门神,一个灶神,每一个湖与河有个龙王。此外有无
职业的散仙。
尽管亵渎神灵
中国的天堂虽然格局伟大,比起中国的地狱来,却显得苍白无光,线条欠明确,因为天
堂不像地狱,与人群毕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即使中国人不拿天堂当回事,他们能够随时的
爱相信就相信。他们的理想力委实强韧得可惊。举个例子,无线电里两个绍兴戏的恋人正在
千叮万嘱说再会,一递一声含泪叫着“贤妹啊!”“梁兄啊!报告人趁调弦子的时候插了进
来——“安南路慈厚北里十三号三楼王公馆毒特灵一瓶——马上送到!”而戏剧气氛绝对没
有被打破。
因为中国人对于反高潮不甚敏感,中国人的宗教经得起随便多少亵渎。“玉皇大帝”是
太太的代名词——尤其指一个泼悍的太太。虔诚与顽笑之间,界线不甚分明。诸神中有王母
,她在中国神话中最初出现的时候是奇丑的,但是后来被装点成了一个华美的老夫人;还有
麻姑,八仙之一,这两个都是寿筵上的好点缀,可并不是信仰的对象。然而中国人并不反对
她们和观音大士平起平坐。像外国人就不能想象圣诞老人与上帝有来往。
最低限制的得救
中国人的“灵魂得救”是因人而异的。对于一连串无穷无尽的世俗生活感到满意的人,
根本不需要“得救”,做事只要不出情理之外,就不会铸下不得超生的大错。
有些人见到现实生活的苦难,希望能够创造较合意的环境,大都采用佛教的方式,沉默
,孤独,不动。受这影响的中国人可以约略分成二派。较安静的信徒——告老的官、老太太
、寡妇、不得夫心的妻子——将他们自己关闭在小屋里,抄写他们并不想懂的经文。与世隔
绝,没有机会作恶,这样就造成了消极性的善,来生可以修到较好的环境,多享一点世俗的
快乐。完全与世隔绝,常常办不到,只得大大地让步。
譬如说吃素,那不但减去了杀生的罪过,而且如果推行到不吃烟火食的极端,还有积极
的价值;长年专吃水果,总有一天浑身生白毛,化为仙猿,跳跃而去。然而中国持斋的人这
样地留恋着肉,他们发明了“素鸡”、“素火腿”,更好的发明是吃“花素”的制度,吃素
只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萨的生辰之类。虔诚的中国人出世入世,一只脚跨出跨进,认为地下
的书记官一定会忠实地记录下来每一寸每一分的退休。
救世工作体育化
至于好动的年轻人,他们暂时出世一下,求得智识与权力,再回来的时候便可以锄暴安
良,改造社会。他们接连静坐数小时,胸中一念不生。在黎明与半夜他们作深呼吸运动,吸
入日月精华,帮助超人的“浩然之气”的发展。对于中国人,体操总带有一点微妙的道义精
神,与“养气”、“练气”有关。拳师的技巧与隐士内心的和平是相得益彰的。
这样一路打拳打入天国,是中国冒险小说的中心思想——中国也有与西方的童子军故事
相等地位的小说,读者除了学生,学徒之外还有许多的成年人。书中的侠客,替天行道之前
先到山中学习拳术、刀法、战略。要改善人生先得与人生隔绝,这观念,即是在不看武侠小
说的人群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不必要的天堂
仅将现实加以改良,有人觉得不够,还要更上一层。大多数人宁可成仙,不愿成神,因
为神的官衔往往是大功德的酬报,得到既麻烦,此后成为天国的官员,又有许多职责。一个
清廉的县长死后自动地就成神,如果人民为他造一座庙。特别贞洁的女人大都有她们自己的
庙,至于她们能不能继续享受地方上的供养爱护,那要看她们对于田稻收获,天气,以及私
人的祷告是否负责。
发源自道教的仙人较可羡慕,他们过的是名士派的生活,林语堂所提倡的各项小愉快,
应有尽有。仙人的正途出身需要半世纪以上的印度式的苦修,但是没有印度隐士对于肉体的
凌辱。走偏锋的可以炼丹,或是仗着上头的援引——仙人化装做游方僧道来选中有慧根的人
,三言两语点醒了他,两人一同失踪。五十年后一个老相识也许在他乡外县遇见他,胡子还
是一样的黑。
有人名列仙班,完全由于好运气。研究神学有相当修养的狐精,会把它的呼吸凝成一只
光亮的球,每逢月夜,将它掷入空中,练习吐纳。人如果乘机抓到这球,即刻吞了它,这狐
狸的终身事业就完了。兽类求长生,先得经过人的阶段,须要走比人长的路,因此每每半路
上被拦劫,失去辛苦得来的道行。
生活有绝对保障的仙人以冲淡的享乐,如下棋、饮酒、旅行来消磨时间。他们生存在另
一个平面的时间里,仙家一日等于世上千年。这似乎没有多大好处——不过比我们神经麻木
些罢了。
神仙没有性生活与家庭之乐,于是人们又创造了两栖动物的“地仙”——地仙除了长生
不老之外,与普通的地主无异。人迹不到的山谷、岛屿中有地仙的住宅,与回教的乐园一般
地充满了黑眼睛的侍女,可是不那么大众化。偶尔与人群接触一下,更觉得地位优越的愉快
。像那故事里的人,被地仙招了女婿,乘了游艇在洞庭湖上碰见了个老朋友,请他上船吃酒
,送了他许多珠宝,朋友下船之后,女子乐队打起鼓来,白雾陡起,游艇就此不见了。
仙人无牵不挂享受他的财富,虽然是快乐的,在这不负责的生活里他没有机会行使他的
待人接物的技术,而这技术,操练起来无论怎样痛苦,到底是中国人的特长,不甘心放弃的
。因此中国人对于仙境的态度很游移,一半要,一半又憎恶。
中国人的天堂其实是多余的。于大多数人,地狱是够好的了。只要他们品行不太坏,他
们可以预期一连串无限的,大致相同的人生,在这里头他们实践前缘,无心中又种下未来的
缘分、结冤、解冤——因与果密密编织起来如同蔑席,看看头晕。中国人特别爱悦人生的这
一面——一喜欢就不放手,他们脾气向来如此。电影《万世流芳》编成了京戏;《秋海棠》
的小说编成话剧、绍兴戏、滑稽戏、弹词、申曲,同一批观众忠心地去看了又看。中国乐曲
,题目不论是《平沙落雁》还是《汉宫秋》,永远把一个调子重复又重复,平心静气咀嚼回
味,没有高潮,没有完——完了之后又开始,这次用另一个曲牌名。
中国人的“坏”
十七世纪罗马派到中国来的神父吃惊地观察到天朝道德水准之高,没有宗教而有如此普
及的道德纪律,他们再也想不通。然而初恋样的金闪闪的憧憬终于褪色;大队跟进来的洋商
接触到的中国人似乎全都是鬼鬼崇崇、毫无骨气的骗子。
中国人到底是不是像初见面时看上去那么好呢?
中国人笑嘻嘻说:“这孩子真坏”,是夸奖他的聪明,“忠厚乃无用之别名”。可同时
中国人又惟恐自己的孩子太机灵,锋芒太露是危险的,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装傻。一般人
往往特别重视他们所缺乏的——听说《旧约》时代的犹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为他们
天性好淫。像中国人是天生地贪小,爱占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应,反倒奖励痴呆
了。
中国人并非假道学,他们认真相信性善论,一切反社会的,自私的本能都不算本能。这
样武断的分类,旋之于德育,倒很有效,因为谁都不愿意你讲他反常。
然而要把自己去适合过高的人性的标准,究竟麻烦,因此中国人时常抱怨“做人难”。
“做”字是创造、摹拟、扮演,里面有吃力的感觉。
努力的结果,中国人到底发展成为较西方人有道德的民族了。中国人是最糟的公民,但
是从这一方面去判断中国人是不公平的——他们始终没有过多少政治生活的经验。在家庭里
,在朋友之间,他们永远是非常的关切,克已。最小的一件事,也须要经过道德上的考虑。
很少人活得到有任性的权利的高年。
因为这种心理教育的深入,分析中国人的行为,很难辩认什么是训练,什么是本性。夏
天施送痧药水的捐款,没有人敢吞没,然而石菩萨的头,一个个给砍下来拿去卖给外国人,
却不算一回事。对于无智识的群众,抽象的道德观念竟比具体的偶像崇拜有力,是颇为特殊
的现象。
孔教为不求甚解的读书人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好奇心重的愚民不由地要向宇宙的秘密里
窥探窥探。本土的,舶来的传说的碎片被系统化、人情化之后,孔教的制裁就伸展到中国人
的幻想最辽阔的边疆。这宗教虽然不成体统,全亏它给了孔教一点颜色与体质。中国的超自
然的世界是荒芜苍白的,对照之下,更显出了人生的丰富与自足。
外教在中国
天主教的上帝,圣母,耶稣,中国人很容易懂得他们的血统关系与统治权,而圣母更有
一种辽远的艳异,比本地的神多点吸引力。但是由于她的黄头发,究竟有些隔膜,虽然有圣
诞卡片试着为她穿上中国古装,黄头发上罩了披风,还是不行。并且在这三位之下还有许多
小圣。各有各的难记的名字、历史背景、特点与事迹。用一群神来代替另一群,还是用虚无
或是单独的一个神来代替,比较容易。所以天主教在中国,虽然组织精严,仍然敌不过基督
教。
基督教的神与信徒发生个人关系,而且是爱的关系。中国的神向来公事公办,谈不到爱
。你前生犯的罪,今生茫然不知的,他也要你负责。天罚的执行有时候是刁恶的骗局。譬如
像那七个女婿中的一个,梦见七个人被红绳拴在一起,疑心是凶兆,从此见了他的连襟就躲
开。恶作剧的亲戚偏逼着你们在一间房里吃酒,把门锁了。屋子失火,七个女婿一齐烧死。
原来这梦是神特地遣来引诱他的。
现代中国电影与文学表现肯定的善的时候,这善永远带有基督教传教师的气氛,可见基
督教对于中国生活的影响。模范中国人镇静地微笑着,勇敢地愉快着,穿着二年前的时装,
称太太为师母,女的结绒线,孩子在钢琴上弹奏《一百零一只最好的歌》。女作家们很快就
抓到了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