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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10章

小说: 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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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哈哈哈哈哈,”游部长大笑,笑了个痛快,这小子真是嘎得够味儿。他的孙子真的懂得什么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吗?十个字平淡,言外之意深哉!四岁小儿岂知人生之理。上得高处,念到此诗,在他,纯属巧合。然而,人生并不会有太多的巧合,不会的。
  “我要让我的孙子念书,念大学,披挂博士盔甲,”他边说边笑,记起了自己同僚的儿子给他看过的一张博士照,黑颜色的博士服,从帽子到那斗蓬,都让他狠笑了一阵。这盔甲哪里比得上将军的披挂,这是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但是,那毕竟是学问做大了,才会得到的行头。他打杀了几十年,腻味了,折了夫人,还赔了儿子。他的孙子,是应该换一个活法了。
  黑毛头五岁,大院里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他的吴奶奶搬进了佟辉爷爷住的那间屋。爷爷告诉他,他们成了一家人。
  “原来不也是一家人吗?”黑毛头不明白。
  “原来同住在一个大院里,现在同住一间屋,更亲了。”望着孙子一眨不眨的一双眼,游部长又加了一句,“你佟辉爷爷做了你吴奶奶的男人,你吴奶奶做了你佟辉爷爷的媳妇。”这个司令已经是绞尽脑汁了,如果孙儿还不明白,他也无法解释了。
  “我懂了,是不是像苗叔叔和他家的阿姨一样,他们住在一间屋里。”黑毛头想起了爷爷的司机一家人。
  “对了,对了,就是那样。”游部长松了一口气。顾秘书已经向他走了过来,他们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一个做得司令的人,能指挥千军万马,但是他却对一个五岁孩子的脑袋里会冒出些什么问题始料不及,不是吗?小家伙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对,爷爷,苗叔叔家还有冬冬,他们有儿子。”黑毛头还是弄不明白,佟辉爷爷和昊奶奶的屋子里怎么没有一个儿子?
  “没有,他们没有儿子,他们的儿子还没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呢。”游部长抽身走了,他真怕这个孩子再问下去。问他为什么没有爸爸,他住的屋里为什么只有一个莲花妈妈不能让他问下去,这对一个孩子,太残忍了。是的,他长大以后会问的,我的爸爸在哪里?我的妈妈在哪里?他会恨的,会咬牙切齿地恨他的爷爷,会的。游部长钻进了轿车,他缩紧了身体。在这个世界上,他大度,他宽宏,他与人为善。他能放下屠刀,能立地成佛,因为他是有良知,有良心的人。不是吗?他的那个把兄弟,那个害他撇下月儿一样的妻子的人,当年,他能用身体为这个人去挡冷弹。在那个人阵亡以后,他差人把那个人的妻子从胶东农村接了出来。是的,这件事做得上下没有几个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吴妈是给他做饭的老妈子。他的佟哥曾经说过,你做的这些事,没有多少人能做得。那吴妈,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和游司令之间的恩恩怨怨。如今,又由他做成这件好事,让一辈子没有讨过个媳妇的佟哥和吴妈成双成对。两个人都善良,两个人都对脾气,两个人老了,都需要家。然而,他的孙子,能像他一样的宽宏大量吗?
  此时的黑毛头,还在认真地想着爷爷说过的话,佟辉爷爷和吴奶奶的儿子还没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呢。难道,人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不对,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是一只神猴,是从花果山、水帘洞里出来的,会腾云驾雾,和人不一样。他摇了摇头,也许爷爷说得不对。
  “黑毛头,想什么呢?”莲花走了过来。
  “莲花妈妈,儿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从记事以后,他一直是这样称呼莲花,不像小他一岁的那个冬冬把妈妈就叫妈妈。是谁告诉他要喊莲花妈妈的,他记不得,但是他知道,莲花是很美丽的意思。爷爷曾带他去过杭州的西湖,指给他看莲花,白色的,粉红色的,好香好香,好漂亮好漂亮。爷爷说过的,他吃的藕喝的藕粉,还有好吃的莲子,都是莲花变出来的。爷爷还告诉他,莲花也叫荷花,还叫芙蓉花。叫莲花妈妈就是在叫美丽的妈妈,这个美丽的妈妈能变出好多好吃的东西。
  “儿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莲花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怎么会想起这么个问题?
  “说呀,你说呀!”
  “儿子是从妈妈的肚子里蹦出来的呀。”
  “那我就是从你的肚子里蹦出来的,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莲花急忙点头,但是又觉得不对,于是又摇了摇头。可是黑手头看到她点头,就已经跳着脚跑开了。
  “那么爷爷为什么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黑毛头骑在一个假山石上,他已经玩了好一阵子了,又想起了爷爷的话,伸手要莲花抱他。
  “爷爷是这么说的?”莲花感到了茫茫然。
  “对呀。”
  “那么,你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莲花抱起黑毛头,感到心头沉甸甸的。
  爷爷最害怕回答的问题,孙子终于在六岁的时候提出来了。
  “爷爷,苗叔叔是冬冬的爸爸,那谁是我的爸爸呢?”
  “你的爸爸是李佟柱。”他没有感到意外。
  “他在哪儿?”
  “出远门了。”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是的,很远很远。”
  “有多远?”
  “要坐火车,几天几夜,还要坐轮船。在海的那边有一个岛,你的爸爸在岛上。”游部长不敢用眼睛去看他的孙子。这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他不愿意面对,因为面对它,是不能说真话的。但是,又不能不去面对。假话,是谁都会说的,戏谑的假话,让人感到轻松、愉快;应急的假话,是与人在进行机敏和智慧的较量;安慰人的假话,是美好愿望和良心的搅拌;诅咒人的假话,往往是惬意的是酣畅的。唯独对一个六岁孩子要讲的这套假话,能使一个善良的人尴尬到无地自容。
  “爷爷,我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们去不了,太远了。”老人恍惚了,他的儿子离他是那样的遥远,仿佛是在天的尽头。他在梦中曾经见到过儿子,在海和天的交汇处,在一条漂泊的小船上。他告诉儿子,他有孙子了,孙子很幸福。不,不知道谁是他的爸爸,不知道谁是他的妈妈,哪里会有什么幸福?好像是儿子在怒吼,是海在呼啸。他要找儿子,要找。他打通了各种可以打通的渠道,找了可以找到的各种关系,获得了确切的消息,儿子还在台湾,孤身一人。他想见儿子。如果真的是因为路途遥远,倒好了,他是能去的。可是,不是天不从人之愿,是人不从人之愿哪。于是,他的心事和国事相搅。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他就密切注视着台湾的局势。在海南岛、舟山群岛解放以后,他想过,毛泽东该派部队去解放台湾了?没有,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没有部队在台湾岛登陆。海峡两岸有的只是炮击,却没有邮路,他不能与儿子通信。现在,艾森豪威尔又同蒋介石签订了《台美共同防御条约》,美国人帮助老蒋控制住台湾海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儿子们和老子们的分别将继续下去。这是国事,这是家事。历史上的国事家事谁人能理得清?哪个国事中能够没有家事?哪个家事中又能够没有国事?
  “太远了就不能去吗?”是的,六岁的孩子只能这样问,他只听说过,也只能听得懂遥远的是路。
  “是的,我们没有轮船,我们游不过大海,我们上不了岛。”这是不高明的骗术,近几年还可以,因为孙子会长大的。
  “爷爷,我没有奶奶吗?你没有媳妇吗?”孩子虽小,问题却问得老到,难怪他的佟哥要把这小家伙叫作小人精。
  “有过,她死了。”是的,她死了,而她的死,不又是因为那国事和家事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他揉了揉脑袋,为什么他的思路总是循着一条道,是老了吗?是经不起刺激了吗?
  “爷爷,你说过的,孔夫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我的爸爸没有妈妈,他才走得很远很远。如果他有妈妈在,他就不会离开我们,对吗?”
  “是的,他的妈妈不在了,他才走了。”老人哽咽了。他的孙子太聪明,太天真,他又一次感到,欺骗这样的人,罪过呀!
  “爷爷,你哭了,你伤心了。”黑毛头第一次看到爷爷掉眼泪,他用自己的小手,抹去了爷爷的老泪。游部长抱起了他,把头贴在他的小脸上。
  “爷爷,你有我爸爸的相片吗?让我看一看我的爸爸好吗?”“爷爷有,爷爷给你找。”他找出了一张他和儿子的相片,已经发黄了,是儿子临去台湾时,和他一起照的。他只有这一张儿子的相片。当时他说,你一定要走,就给我留下一张相片吧,谁让你是我的儿子呢。儿子默默地和他去了照相馆。
  相片上他和儿子都身着戎装。儿子是英俊的,他则显得苍老。
  “这就是我的爸爸,爸爸,爸爸。”黑毛头看到了爸爸,尽管那是一张相片,他看了很久,仍然是高兴的。
  “爷爷,你是个军人,好神气。爸爸也是军人,他真漂亮。这是什么军?”黑毛头见过解放军,他们不穿这样的军衣。
  游部长笑了,他也像第一次看这张相片的黑毛头那样,仔细地在看,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固执的儿子。
  黑毛头七岁了,在丁家胡同小学报上了名。爷爷去上海办事,给他买回了一个帆布做的书包,莲花妈妈在书包里给他装上了本子、铅笔,佟辉爷爷给他做了一个木头铅笔盒,还用油漆把它漆成了草绿色。
  开学了,顾秘书和莲花妈妈把他送进了学校,送进了教室。
  在那张入学登记表上爸爸一栏里,顾秘书帮他填写了“李佟柱”三个大字,妈妈一栏里,填写了莲花妈妈的名字。他认识这些字。顾叔叔告诉他,老师叫李树槐时,你要说,到!莲花妈妈嘱咐,下学时不要乱跑,在学校门口等,她会来接的。
  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黑毛头读书、游戏,还认识了几个小同学。
  “这个叫李树槐的小学生,你放学了?”爷爷迎着做了一天小学生的孙子。
  “爷爷,我发课本了。”
  “是吗?让我看看。”孙子打开了书包。
  “爷爷,你上学的时候,也背一个帆布小书包吗?是我这样的黄颜色的吗?”
  “不,我没有书包。”孙子瞪大了眼睛。
  “我小时候读的是私塾,书和笔拿在手里。”“什么是私塾?”
  “私塾,就是一个老先生,教十几个学生,读三字经、千字文。”是的,游部长是读过书的人。他的姬伯夫因为没有读过书,认不下几个大字,是吃尽苦头的。他六岁时,出水痘,高烧不退,没钱抓药,饷发不下来,老人急红了眼,三九寒天,把一条狗皮褥子送进了当铺。那个年月,进当铺虽说是家常便饭,可这狗皮褥子,是他多年的积蓄所得,当不得的。要知道,大西北寒风凛冽,他衰老的腰腿要有御寒之物来护。吃得糙,穿军衣,嫌不得,只为躺下能暖和一些。谁料想,连着冻了数日,好不容易拿到了饷,急急忙忙去当铺,伙计扔给他一个破坎肩,他傻了眼。人家说,当票上写着是坎肩,哪里是什么狗皮褥子,你瞎了眼,看嘛!是啊,认不了字,不就是瞎了眼嘛。于是,姬伯夫发了狠,开春后,用三百个铜元把他送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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