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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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到了。
她惊呆了。
院墙上,门上都刷上了大幅标语: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李炳彪!爸爸的名字是倒栽在叉子里的,像是永远也不可能爬起来似的。
家被翻得乱七八糟。姜阿姨浑身是土,哆哆嗦嗦地在打扫着房间。听到有人进来,她立刻低着头站到了一边,嘴里嘟哝着:
“我是他家的保姆,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姜阿姨,是我呀。”北北哭出了声。原来,就在今天,据说是上边有人说了话,说李炳彪是一个老反革命分子,造反派来抄了家。姜阿姨说,北北啊,他们把你爸爸斗惨了,还动手打呢。我听见他们对你爸爸说,你必须把这个问题交代清楚。你爸爸说,这是国家的机密,你们没有资格知道。他们折腾了一天,把人带走了。
“姜阿姨,他们把爸爸带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对了,天快黑时,我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院子外面,车里一个人出来了一下,马上又钻进了车。我看着像是来过咱们家的那个叫章,章,章什么言的。”
“章可言叔叔?长脸,高个子?”
“对,对,是章可言。那车是来抄家的那些人的。”
“姜阿姨,不会看错吧?”
“错不了。”
“对了,姜阿姨,我妈妈呢?”
“她昨天被北固医院的造反派带走了。他们说你妈妈里通外国。”
“妈妈怎么会里通外国?”
“说你有一个舅舅在美国,你妈妈和他通信,人家说她是特务,还把我叫去盘问,我哪能知道什么呢?还说你的另一个舅舅是大资本家,你妈妈和他划不清界限,满脑袋资产阶级思想。那些个造反派让我站起来揭发她。我说我没什么可揭发的,他们就说我思想落后。”姜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李北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扑在姜阿姨的怀里哭了。
“姜阿姨,我去看看妈妈。”
“天黑了,明天再去不行吗?”
“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去。”
“不,姜阿姨,你把家看好。”李北消失在夜色中。
在北固医院的楼道里,李北看到了妈妈。她正低着头,抡着一把扫帚,认真地打扫着楼道。妈妈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褶皱,头发乱成了团,单薄的身体仿佛会被风刮倒。她一下下扫着地,机械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腿。李北躲在暗处,用拳头堵着嘴,怕自己哭出声音。妈妈,女儿来看你了,女儿在革别人的命,女儿不知道别人也在革你的命,你不会怪罪女儿吗?她变得真快,简直是一会会儿的功夫,全然没有了革命的朝气,没有了造反的那份儿劲头。
从北固医院出来,她去了爸爸工作的那个汽车制造厂,去了造反派们的司令部。他们告诉她,小姑娘,你爸爸不在这里,他是被有来头的一帮人带走了。他如果还在厂里,我们工人是不会抓他的,他和我们工人贴心。快回家吧,天不早了。
李北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她不想回家。她要去哪儿,要去找爸爸。爸爸在哪儿呢,她不知道。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几乎是在同时,李树槐也冲出了丁家胡同的那座宅院。莲花妈妈在后面喊着:
“黑毛头啊,你去哪儿?”黑毛头头也不回。
事情本来似乎是很简单的。天黑下来了,黑毛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莲花妈妈:
“为什么我一天也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却是一个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儿子,在人前连个头都抬不起来?高小龙他不冤枉,他天天和爸爸在一起。”
莲花什么也没有说。
“莲花妈妈,我想问一问你,我的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孩子是第一次在向妈妈提这样一个问题。
没有回答。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
还是没有回答。
“妈妈,难道我不该问吗?”
仍然没有回答。
“莲花妈妈,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的爸爸,我不愿意伤你的心。
可是,你难道愿意伤儿子的心?我没有见过爸爸,问一问他都不可以吗?”
“孩子,让我怎么说呢?”
儿子有些奇怪。
“我根本没有见过你的爸爸。”
儿子愕然。
过了许久,他才知道这样问:
“你不是我的妈妈?”
“不是。”
“爷爷知道你不是我的妈妈?”
“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爷爷骗我,你也骗我。骗子,你们是骗子。”
就这样,黑毛头流着泪冲了出去。
夜吞食着他,他也在吞食着夜。他拐进了一条胡同。远处有一声惨叫,他分明听到了呜呜呜呜的哭叫。他加快了脚步。是一个人把什么压在了自己的胯下。他飞跑起来。他扬起腿踢在了那个人的屁股上。后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起。那个人丢下了胯下的猎物,抡起身边的一把榔头砸在了李树槐的腿上。他只觉得一阵恶心,疼得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使他定在了那里。在皎皎的月光里,一个姑娘的躯体裸露着,像是一片雪白的玉兰花瓣,娇嫩欲滴。月光像水银,使那玉体的曲线条那样清晰,那样细腻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少女在一个少男的眼前,竟是那样的无遮无掩。他惊呆了。像是一颗十分诱人的禁果,剥去了所有的伪装,于是,那赤裸裸的美丽令人无法承受得起。他清醒了,很快地剥下了身上的衬衣,爬了过去(他的一条腿像是断了,无法站起来),用它盖住了少女的下身。少女在蠕动。她的脸在月亮光的笼罩下,那脸苍白地放着冷光。太清楚了。细长的眼睛微微合着。是她?这又使他大吃一惊,这人竟是李北。就在一瞬间,李北也睁开了眼睛。她看清了,看清了这个救她的人,竟是李树槐。她捂上了眼睛。
多么可怕,这是多么的可怕。但是,她没有叫出声来。突然,她一头扑在了那个人的怀里。李树槐紧紧抱住了她。是的,他救了李北,使他没有受到歹徒的伤害。他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去想了。他和她,纯情少男和少女,没有羞愧,没有。就如同一起步入了虚无飘渺的伊甸园。是的,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在皎皎的月光下,有夜的眼为他们作证,他们清白的犹如月儿泻下的银色的水。
他们俩儿都哭了。
天麻麻亮了。李树槐帮助李北把歹徒剥去的衣服一件件爬着找了回来。姑娘穿好了衣服,他们直面对方。
你的腿伤了?
麻得失去了知觉。
李北架起了他。
“你是狗崽子,我也是。”一条狗崽子救起了另一条狗崽子。
“现在,我们上医院吧。”
然而,皎皎月光下的血泪之交,方才开始呢。第
十
一燕城的鸟儿
章栖息狐皮沟
1969年的春天。
燕城的火车站。
人手一册的红语录像一面面的小旗在有节奏地挥动着。
李北的半个身子从车窗探出,含着泪在向妈妈告别:
“妈妈,再见了,再见了。”女儿呜咽了。
“北北,不要这样。”妈妈没有泪。她把那本红语录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爸爸先后关过几个地方,李北和妈妈却始终没有找到过他。章可言叔叔已经被他的机关结合进了革命委员会。妈妈的问题查不出什么结果,挂了起来,她也就可以回家了。章可言叔叔仍然是他们家里的常客。北北的小刘叔叔,炳彪以前的秘书,北北长大以后知道他叫刘志常,正通过各种关系在打听炳彪的下落。先是听说他在国家机关的一个专案审查组被看押,后来又说去了河南一个农场接受改造,最近又得到了可靠消息,说是在江西的一处秘密看押地。
江西有个瑞金,曾是中央苏区的所在地,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起始地。江西的上饶,曾经关押过那位自称“六面碰壁居士”的叶挺将军。爸爸今天竟然也去了江西。不知为什么,周恩来在悼念“四八烈士”时评价叶挺的那些文字,像海燕,总在李北的脑海里展翅而过:
“希夷!你是人民队伍的创造者,北伐抗战,你为新旧四军立下了解放人民的汗马功劳。十年流亡,五年牢狱,虽苍白了你的头发,但更坚强了你的意志。”
同车的李树槐,如今已经改名叫丁胜。他在向莲花妈妈挥着手。他最终原谅了这将他奶大的妈妈。亲妈妈给了他血肉之躯,为这血肉之躯注进生机,将他变成一条汉子的是他的莲花妈妈。骗他,是为了他能幸福地长大,这道理是质朴的。他对妈妈说,李家如今留给他延续的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香火,他不想延续这香火了,他不要姓李了。他现在的名字是老爷爷给爷爷起的名字,爷爷想在孙子的身上找回自己。爷爷,年代变了,孙儿怕有负您老人家的重望。但是,孙儿又绝不忘记您的指教。所以,爷爷叫过丁宝,孙儿就叫个丁胜吧。我一男丁也,要胜算人生,走出一份自己的辉煌!
莲花的泪太多了。妈妈们没有几个不在哭,所以她不需要关闭感情的闸门。黑毛头是她唯一的亲人。儿子走了,她也准备回老家了,去和黑毛头的佟辉爷爷和吴奶奶一起过。游部长临死时给她留下了足够的生活费,她偷偷地存了起来,要留给她的黑毛头。黑毛头说了,他会去看她。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他要探家的。
高小龙也和丁胜、李北同行。
列车开动了。高音喇叭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响起。火车却像船,在红海洋里扬帆远航了。
列车在行进。列车上的人们,一会背诵老人家的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一会儿唱革命歌曲,唱心中的红太阳。有手风琴的伴奏,有口琴、笛子、二胡凑趣儿,有人说快板,有人逗乐。年轻人的欢歌笑语使车厢里春意盎然。李北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村庄、小河、树木、城镇。临走之前,章可言叔叔弄了一辆吉普车,带着她和妈妈去了一趟柴峰口。
那一天,小刘叔叔也来了,李北和妈妈邀他一起去,他婉言拒绝了。他不喜欢和章叔叔在一起,他们见了面,都是一脸的不自在。
柴峰口还是老样子,只是房屋更破了,更旧了,更矮了,更小了。
小老虎已经长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庄稼汉。奶奶已经七十多了,看到北北,她哭了。没有人敢对她说,北北的爸爸正在遭难。在老人的心里,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公家人,他要忙他的公务,没有舔犊的闲情,自然也抽不出看望娘的那一份时间来。看到了妞妞和她的妈妈,该知足了。听说李北要去陕北插队落户,老人家一再要她来柴峰口。这里曾经是家,小老虎的爸爸是大队的支书,有人照应。慧敏有些动心,但是李北很坚定,路,还是要自己走。再说,她越来越离不开自己的同学们,还有丁胜,如今,他正睡在少女初绽的情窦花苞里。她愿意常常看到他。六年的寒窗,停课、复课、军训,他们在一起。李北做了狗崽子以后,发动十条小狗崽们(有的是资本家之后,有的是老右派之后,有的是走资派之后,有的是国民党之后,三青团之后。高小龙那样的志愿军战俘之后则稀少,在一堆人里显出几分可爱。他老子毕竟钻过上甘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