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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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牛虻。”李北气鼓鼓的。
“亚瑟是一个革命者,他是被反动当局枪杀的。”徐末末只说了一句,这就够了,再说得多了,老丘她能懂吗?老丘没有再说什么了。今天,她的洋相出得够大了。
事情过去了,李北不愿意再计较了。老丘毕竟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羊羔出世以后,队上需要一个拦羊羔的人,师富强有心找个女学生,又怕犯了忌讳。陕北许多地方不许女人进羊圈。狐皮沟的人大多是从陕北各地聚集到一起来的,他们办事少顾虑,少忌讳。
所以出圈肥时,没有太多讲究,马马虎虎地让女人干。可是女人拦羊就不同了,成天与羊儿在一起,羊真的被克死了,怎么得了呢?
于是,马马虎虎的狐皮沟人竟也认认真真起来。这事让老丘知道了,她据理力争。
“这样吧,找一个女学生干,如果出了问题,我负责。”最后,老丘大包大揽了。于是,江小南拦上了羊羔。在她的精心护理下,羊羔羔一天天长大。羊羔拉肚子是山里人最头疼的事。小南给它们灌下黄连素。道理也很简单,她拉起肚子来,一吃黄连素就止住。
给羊用药,她加大了量,果然奏效。于是,山里人服了。江小南因此参加了地区的知识青年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在那个会上,她这个羊倌认识了不少猪倌、牛倌们,认识了赤脚医生(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居然为山里人成功地做了一例又一例盲肠切除手术),认识了妇女队长们,认识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们。农村确实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确实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想起这些,李北总认为老丘是可以原谅的。
老丘的眼光停在丁胜的手上,抓过那双纳得结结实实的鞋夸奖着:
“这是谁做的?底子纳得匀称,鞋帮子上得也漂亮。”
“我妈妈。”丁胜感到骄傲。
“她现在在胶东农村?”
“是的。”
“当年我随大部队行军路过那里。山东的煎饼卷大葱是很好吃的。你有一个山东的养母很好的。”丁胜不响了。老丘面对他,语重心长:
“你的情况我清楚。虽然我们首先是有成分论,但是我们不唯成分论,还是要重在政治表现嘛。你们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会有前途的。”她的一席话,不但没有使学生感到鼓舞,反而让人感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太让人扫兴。因此人们不欢而散。
然而,更糟糕的事,她也做出来了。她了解到,程果平曾经说过,还是包产到户好。富裕中农张鼎诚也说三自一包还是好,人有个干头,能多打粮,过舒坦日子。老丘同梁支书郑重地谈了一次话,这关系到执行什么路线的问题,关系到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于是,梁支书和三个住队干部一起,先同程果平谈了话。
“还是包产到户好,这话你说过?”老马先问。
“说过。”是的,程果平不想赖。在田间地头,这话他没少说过。
“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老丘问他。
程果平不响。什么是包产到户,什么是责任制,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他不想和任何人去理论了,不可能有结果的。
“问题是十分严重的。你的右派问题,历史上作过结论了。而这可是新问题。”小慕在向他标明问题的严重程度。程果平瞥了他一眼,他心虚了。他和暑女躲开锄地的人,在玉米林里肉压肉滚在一起,插在一起,程果平偏巧就见了。于是,小慕带人在一天的晚上围住了小学校曲静波办公的那孔窑洞,把窗户纸戳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眼,而人们却大失所望。因为,两个人,竟是衣冠楚楚,落落大方,争论着一个有趣的问题。接着又去了几次,依然是大失所望。现在,他终于在政治上揪住了程果平的小辫子。也许他能取胜一时。是的,慕生林并不是坏人。但是,被人窥探出隐私的人,为了自己的那张脸,往往是会扭曲了自己的灵魂的。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程果平看不起这样的人。程果平的一瞥,使他很不自在。他,一个年轻有为的地区行署办公室的主任,正当春风得意时,文化大革命的狂飙一扫他无量的前途。先是陪着专员们接受造反派的各种提问,然后是揭发专员们的大小问题。人说他是黑笔杆,可是要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真还是什么问题也找不上他。他被解放了,于是打起了杂。打扫会议室,发送报纸。最后,需要去各县住队,人们想起了他。离开妻儿老母,来到了狐皮沟,说假话,说套话,他够了,他腻了。忽然,他发现,在山里女人裸露的乳峰间,润滑的曲径里,他能够发泄,酣畅、淋漓;他能够沉醉,恬静、舒适;他能够幻想,甜蜜、美好。于是,他忘乎所以了。当他的丑陋为人所见时,先是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后来固执地想,你十年右派,比我更感空虚无望,我就不相信,你会是无暇美玉。
但是,他错了。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希望你能认识自己的问题,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老丘对他说。梁支书没有说什么。程果平下去了,张鼎诚被叫了去。
“你是富裕中农?”老马开门见山。
“这是土改时定的成分。”张鼎诚话中有话。如今,入社都十几年了,大骡子大马归了社,我和大家都一样,是干一天活挣一天工分的社员。
“因为你是富裕中农,发家致富的念头就总也搁不下。”老丘给他分析。
“我们农民想着多打粮食,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对吗?”张鼎诚不服气了。“人说社会主义是康庄大道,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就为了去奔那好日子嘛。”
“这不对,社会主义的农民,不能只想自己过好日子,而应当首先考虑党和国家的利益。所以,我们不能分田单干。”老丘帮他分析。
“那你说一说,为什么自留地的庄稼长得比队里的庄稼好呢?”
张鼎诚想起了他和程果平议论过的,你在自留地里出了一分力,就会有一分的收获,你就有了种地的积极性呀。因为,多劳多得,你看得见呀。
“因为有的人太自私了,给生产队干活不出力,给自己干活下死力。”老丘继续着她的分析。
“你们说我们自私?我们不好好种自留地,青黄不接时我们吃甚?不就是那自留地里能想吃点儿吃点儿,队里的庄稼你想吃点儿能吃上了?”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想法要不得。你想走分田单干的路,就是走回头路,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老丘越说声音越大。
“啥?你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张鼎诚支起了他的耳朵,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我日你们先人!”他跳起脚大骂,跺跺脚走了。人们一惊。三个干部惊的是山里人的厉害,梁支书惊的是气恼了张干大,别把老人气坏了。
“不能手软,开他的斗争会,那么嚣张!还有那个右派。”老丘十分果断。
“开批斗会?批他俩?他俩是阶级敌人?”梁支书的不满一股脑儿倒出来。
“我早就想说你这个支书了,同志,你的阶级斗争的弦为什么不绷一绷紧?你看看你这个狐皮沟,阶级敌人猖狂到何等的地步,你却可以不闻不问。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老马还着实有些服气。别看老丘文化水平不高,写几个字像狗刨,可是说起阶级斗争的套话,说得流畅、痛快,不用写讲话稿,随便一讲就够味了。他看着老丘,仿佛看到了革命样板戏《海港》里的方海珍,仿佛看到了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他感到好笑。
开斗争会的事定了下来,就在地头开,这是很时髦的。标语牌要做的,口号要呼的,发言稿要写的。写标语牌的事,自然是慕生林去干了。从他一进狐皮沟,村里的大幅标语就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他的字像他一样标致。呼口号的事交给了二宝,发言的事学生出两个人,社员出一个人。徐末末尽管十二分不愿意,用几根大棒一敲,什么你是革命军人的后代,向阶级敌人冲锋陷阵,你不去谁去;你是一名共青团员,要站稳立场,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徐末末只能上。另一个发言的是江小南,她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批判要带头,这更是没的说了。社员出一个人,稍微困难了些。想让林昊发言,老马嫌他个子太小,形象不好。林昊后来曾对江小南吹说过不止一次,谁说个子矮了没有好处。可是找谁好呢?
最后找到了茅缸,这真是如同祸从天降。兰兰的亲大大他怎么能去批判,那是梦中磕拜了几回回的丈人大大。可是,谁让你是支书的儿子。茅缸为此掉了泪。桃花说:
“儿呀,有啥法?如果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就活该天打五雷轰吧。”
开批判会的那一天,乌云密布,老天爷一副风雨欲来的嘴脸。
程果平和张鼎诚低着头站在地头,站在山里人的脸前。梁支书虎着脸,人说他眉眼发青。发言的人,眼睛都看着手里的纸,不愿意正视面前的俩人。张鼎诚的妻子儿女以及媳妇们都没有露面。茅缸最后一个发言,他面孔黑黄,声音打颤。二宝在川坪县中参加过批判大会,让他呼个口号不是难事,但是今天却无论如何也呼不出个气势来。最后,老丘进行总结发言,她说得磕磕绊绊的,她的话不时被天上的炸雷打断。人们记不得她是不是说完了,因为震耳欲聋的雷鸣唤出了刺破天穹的闪电,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人们叫着跑开了。
张鼎诚没有跑,他在大雨中移动着僵直的步子。流淌在面颊上的有雨滴,也有他的老泪。他终于可以哭出来了,他终于可以大声号叫了。他丢了人,丢了人呀。该批斗的是谁嘛?是那个逼死杨白劳,把喜儿变成白毛女的黄世仁,那是该千刀万剐的,该批斗的是他呀!怎么,自己如今也与黄世仁同罪?这是造了什么孽嘛!老天爷呀,我一个汗珠子摔八瓣儿地干,我亏待了谁?这不公道,不公道啊!雨水把他浇透了。他还在走。走在一条年轻时走过多少遍的路上,一步一滑,终于进到一个小小的山洞。这是他当年和婆姨霜花幽会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扶着大病初愈的霜花还来过这里。
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他们俩儿一起坐在洞里。
“我说过的,阎王那老儿的还不会要你。”他好幸福。
“那是你硬拽着我,不让那老儿的领我走。”霜花仰起他的脸。
那曾经是一张花儿一样的脸,现在已皱巴成核桃皮儿,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像天上最亮的星。
“公家的大医院还是好,不然,你那瘤子就会勾去你那小命。
你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他用大拇指刮着霜花的老脸蛋儿。霜花很是惬意。人老珠黄?不,霜花在男人的眼里,永远是一颗晶莹清亮的水珠,是鲜活水灵的一朵山丹丹花。当年,就是在这个洞里,他们私定终身。在这个洞里,他开启了霜花那扇处女的门,走进了一个神秘、美妙、痴醉的世界。为了梦想成真,他抗争了,他奋斗了,他也成功了。他娶了那个倔老头的独生女。那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横挑鼻子竖挑眼地顶走了多少个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