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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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人回到狐皮沟以后,在一起分吃糖果,述说与家人的团聚。李北去了江西的五七干校,在妈妈那里住了二十八天,和干校的叔叔阿姨们挑了十八天河泥,跟一个干校的卫生员学了八天打针、发药。晚上,在妈妈的指导下,读一本《农村医疗保健手册》。
因为她对妈妈说起了老丘,妈妈告诉她,如果离医院近一些,如果生产大队医务室条件好一些,为老丘止住血,她是不会死的。李北深感遗憾。所以,她想学习一点医疗知识。妈妈还带她乘着江西老表的木船,顺着一条叫沅江的水到桔香镇去,用了两天的时间,买了药,买了书。江西的清水、红壤、黄桔,还有性情豪爽的撑船老表,给她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她为伙伴们和山里人背回了几十斤蜜桔。山里人从来没有见过桔子,茅缸拿起一个就啃,又苦又涩又酸,他一脸的难堪相。学生们告诉他要剥去皮。他吃了以后还是不满意,说那比不上山里的杏,好看好吃还不用剥皮。
丁胜去了胶东农村,在爷爷奶奶和妈妈那里,他很幸福。亲人们让他留下来,那里倚山傍海,景色宜人。但是,他钟情于陕北的黄土窝窝。他带回了花生米、海米、虾皮。山里人吃了丁胜带的海货,直摇头,这米米皮皮的,腥哩,赶不上咱这里的牛羊肉块儿和肥猪肉片子香哩。
黄源源回燕城了。他是黄家的娇儿。哥哥长他十岁,如今是野战部队里的一位营长。妈妈十分疼爱他,因为,只有他在父母身边的时间最长。他没有像哥哥似的从小放在老乡的家里,后来又住在寄宿制学校里。可是,他穿补丁衣服,从小就会给自己钉钮扣,会烧稀饭,拖地板。他和爸爸谈了一次话,从晚饭后谈到深夜。他问爸爸记不记得一个来抄家的阿姨,爸爸说不记得了,因为他在挨整的时候,是很少抬起头来的,斗他抄他的人太多了。他告诉爸爸,那个阿姨叫丘淑贤,成了狐皮沟的住队干部,为了救他而牺牲。丘淑贤,他分明听到爸爸重复着那三个字,后来又连连摇头。他临走时,爸爸又突然问他,你难道没有那个老丘的相片吗?他有。在给老丘开追悼会的时候,他们加洗了许多老丘的正面相片,他留下了一张,还放在了随身带的一个小小的塑料夹里,他翻出来递给了爸爸。爸爸看到了这张相片,竟一下怔在那里,如一尊雕像。
“您认识她?”黄源源很是惊讶。
“是的。”
“她是谁?”
“爸爸的战友。她居然还活着。”爸爸的眼睛亮起来。
“她死了呀。”
沉默和沉默在一起,长时间的。
“晚了,一切都晚了。”爸爸的眼光暗淡了下去。
黄源源忽然想起了老丘的丈夫也说过晚了。
黄源源带回来的奶油糖很好吃,他带回来的信息,更令人玩味。原来是这样,老丘是你爸爸的战友,你的救命恩人。学生们又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大。当然,黄源源省略了抄家那一段,这是需要忘掉的。
江小南也回了燕城。爸爸在研究所还没有什么科研项目搞,可是他进了所的领导班子,因为他毕竟是老党员。他还是孤身一人,没有再向女儿提后妈的事。也许,他尊重女儿的意见。小南的两个弟弟也回来过年了。爸爸和儿女们在一起非常高兴。年三十,他为孩子们唱了一首他们那个年代在大学里流行的歌曲《山楂树》,竟唱出了两行热泪。小南知道爸爸和妈妈当年同在北固大学读书,在两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里,妈妈选择了爸爸。她说,两个小伙子,一个刚愎自用,然而犹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一个优柔寡断,然而犹如一湾源源不绝的水。妈妈最终投入了那水的怀抱。她说过,源源流水,平淡,但是不会断头。小南忽然固执地想到了一个问题,爸爸当年难道没有在两个漂亮的姑娘之间进行过选择吗?女儿在临走时终于这样说:
“爸爸,为了您的幸福,不要再问女儿可以不可以接受后妈了,这是您自己的事。”江小南为人们带回来一大包铁蚕豆,咸味和甜味相交,硬硬的,很难咀嚼。人们说,这铁蚕豆真有嚼头,有滋有味。是的,人生难道不像是一枚令人难以咀嚼又有滋有味的铁蚕豆吗?
徐末末的爸爸是城独立师的政委,他走的时候,爸爸就说燕
了,下乡去吧,你老子当年就是从那里打进城的,你的老祖宗们都是修理黄泥巴蛋蛋的,你是在认祖归宗哩。徐末末这次探家,竟探了个齐全。他家里五个孩子,末末在正中间,上面一个大姐,一个哥哥,如今,一个在医科大学毕业,进了大山里的一座野战医院。
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红卫兵大学生,虽然只上了一年大学,却成了一名海军军官。军人难得过一次春节,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军人,这次却凑到了一起。徐末末的下面,是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去内蒙古大草原插队落户,成了一个新牧民,已经会骑着马儿驰骋牧场了。妹妹留在父母的身边。那时有这样一个政策,一家可以留一个子女在身边。于是,她这个初六八的中学生便进了燕城的一家火柴厂。除夕的晚上,家里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有鸡,有带鱼,有红烧肉和酱牛肉,还有几盘青菜。一只囫囵的清炖母鸡,由徐末末进行分配。两只鸡腿,一只是爸爸的,一只是哥哥的。妈妈和大姐最爱吃鸡翅膀,弟弟最爱啃鸡头和鸡脖子,鸡肝鸡心鸡肫子,还有母鸡肚里那么多的小鸡蛋和鸡皮,小妹妹当小孩子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是她的(鸡身上的肉,大家随便吃)。最后,剩下了一对鸡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家人都认为末末最爱吃鸡爪。实际上,他并非喜欢,别人都喜欢了,剩下的对于他就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末末记事的时候,就学会了迁就弟妹的无理耍赖,忍让哥哥蛮横的拳头,服从大姐权威似的命令。当然,末末也是男子汉,他有自己的意志,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要办自己想办的事情。于是,他懂得以理服人,懂得谅解和尊重他人的重要。并不能说父母不疼爱末末,妈妈就曾经想把他作为最小的儿子养大,所以为他起名叫末末。但是,中国刚解放的时候,有人号召母亲们多生子女争当模范,说是人多好办事。于是,末末有了弟弟妹妹。当然,像大姐那样让父母信赖,弟妹们依赖,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在努力做一个让人们都信得过都喜爱的人。他做到了。他持重,他懂理,遇事愿意思考,敢于承担责任,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全家人遇事都愿意听一听他的意见。爸爸对妈妈说过:
“咱们末末是个早熟的孩子。”
末末为人们带回了一大包油炒面。燕城商店里卖的油炒面,里头有核桃仁儿、花生仁儿、芝麻、白糖、咸盐和其它配料,用开水一冲,吃起来是很香的。油炒面是徐末末最爱吃的食物。这东西,不分年龄层的人,几乎都能吃。果然,狐皮沟那九十岁的老寿星大干妈(她患了老年性痴呆症,用尿液洗铺盖,用屎球当面团揉搓。
梁支书把她接到了自己的窑里,让桃花侍候上。她没有生过一男半女,梁支书说,这义务我们要尽哩)吃得香哩;那碎娃娃们吃得甜哩;山里人吃得有味道;学生们也吃得直乐。这徐末末还能哩,带的这油炒面,真是不赖。
高小龙也回燕城了,他们家还在他儿时的那条弯弯的小胡同里,在那没有院子的低矮的小房子里。他们一家五口没有吃上团圆饭。两个弟弟小青小松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离家太远了,他们没有回家的路费,只好在农场过年。他们没有忘记家,为家里寄来了五十元钱。小龙的妈妈对着那几张钞票抹眼泪。爸爸说,行了,总算还回来了一个小龙。小龙为家里带回了小米、苹果、核桃,是生产队分的。还有一包野杏仁。他告诉爸爸妈妈,狐皮沟的后山里,有很多杏树,杏子又大又甜,人们根本吃不完。于是,把杏肉沤了肥,杏核留下来,砸着吃杏仁。妈妈问,为什么不晒点儿杏干?小龙说,不要那干,春天一过,又有许许多多鲜杏子,又是吃也吃不完。爸爸却说,你们如果只砍柴不种树,以后怕是吃不到那么多的杏了,不信吗?小龙要回了,却没有钱买车票。于是,妈妈把弟弟们寄的五十元钱塞给了他,这还不算,还为他买了一大包杏脯带回去分给大家。小龙好难受。父母把他养大了,他给了父母什么?小龙用一角钱的站台票混上了车,钻进厕所,躲过了查票。车到了,又绕了几个圈,从一堵矮墙翻出了站。他买了长途汽车票,花了两元五角钱。这样,在回到狐皮沟两个月后,他给父母寄回了五十元钱,写信说,那是他出民工修路挣的钱。他去出了民工修了路不假,但是,不但不挣一分钱,还要自己背口粮,他是农民,在为国家尽义务。他从家回到狐皮沟带回的杏脯,猴娃不仅吃了,也想了,杏脯,山里人难道做不了?
吴欢欢回到了燕城那个幸福的家。她为爸爸做了一双鞋,为三个妹妹一人纳了一双鞋垫,用山里人捻的毛线为姥姥钩了一顶帽子,为妈妈织了一双手套。她的爸爸和妈妈同在燕城第一机床厂,爸爸是八级钳工,妈妈是食堂的炊事员。姥姥把她们姐妹们带大,操持了这个七口之家。大妹妹进了面粉厂,两个小妹妹还在上中学。姥姥年岁大了,害上了心脏病。爸爸妈妈的负担还很重。过了年,离家时她接过爸爸给的八十块钱。妈妈说,这钱除去车票,剩下四五十,备个急用吧。如果钱不够,写信要。但是,做女儿的,已经跨出了家门,再从家里拿钱,总觉着欠着父母的。妈妈还从食堂为她买了几斤核桃酥,让她带给山里人。梁支书吃着核桃酥,打问着几千人的大工厂和大食堂,喷啧叹道,十几个窗口卖饭菜,那食堂该有多大呀。当年狐皮沟也说过办食堂的事,这城里人的食堂是什么样的,他真是还没有见到过。
春节过去了,学生们重新聚到了一起,谁想,春去秋来,却开始了一个长别离的过程。
现在,吴欢欢要走了。婆姨们有的送她南瓜籽,有的送她葵花籽,有的送她一缕丝线,有的送她一双袜垫,有的去公社的供销社为她买来一块手绢,一双丝袜临走的前几天,全村的婆姨像给公家人管饭似的,做了最可口的饭菜,这家请了,那家请。山里人还送她煮鸡蛋、烤土豆、炒黄豆、炒玉米豆、红枣、核桃,山里人哄娃娃的好吃食。
“啧啧啧啧啧啧,”没有走的六个人啧着嘴,“这吴欢欢真是不简单呀,狐皮沟的婆姨们爱她爱得挺狠哩。”
“我敢说,她能当一个不错的妇女队长。”李北说。
“不过,真懂得那些个婆姨们,她就比不上现在的妇女队长兰兰了。”江小南认一条死理,学生对山里人的了解还是肤浅的。
“反正,你俩儿没有吴欢欢能干。”高小龙说。
“我们什么不能干?”李北不服气。
“你不会做鞋。”徐末末舔一舔他的厚嘴唇。
“你也绣不出花来,纳不出袜垫,钩不出帽子。”黄源源搔着头皮补充。
“你们俩不太像(婆姨,不能这样说,女子,她们本来就不是山里女子。说话的人停顿了,他在想),不太像女人。”丁胜慢条斯理地说。
“那么只有吴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