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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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老子的领导着开过你的斗争会,那儿的批判了你,你还记着。”女人抹一把泪。
“他们不在一个辈分里。”男人不敢抬起眼皮,怕看到女人的泪。
“你和我在一个辈分里?”
男人不响。这是事实。按辈分,他该叫丈人作爷的。
“我跟了对心眼儿的人,兰兰没有,我女儿命苦。”女人还在抹泪。
男人低下了头。也许是自己错了?可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好男人不走回头路。
在一棵桃树下,两个年轻人相互依偎着。漫长的冬夜终于熬到了头。春回大地,绿色萌动,淡粉色的山桃花在嫩绿的叶芽中绽开了。勃勃生机,即使在黄昏时分,也十分诱人。但是,树底下的两个人全然没有赏景的情趣。
此时,另外两个人,肩傍肩,沿着黄土山墚的那条小路,也在缓缓而行。
“丁胜,你看,山桃花开了。”李北扭动着苗条的身姿,轻轻跃起,抢上前几步,在树底下站住了。丁胜慢腾腾地走着,左腿微微有些跛,最终也在树底下收住了脚。
“这山桃花很快就要败了,然后一片一片葬进黄土地。”丁胜无力地靠在桃树干上,有些伤感。李北不响。他们刚刚去过程果平那里,他胃病犯了。林昊已经为他煮好了一碗小米粥。林二走了,这些事原本都是那老人做,他是十分周到的。程果平好一些了,于是他的话特别多。从林二说起,他动了真情。他躺着,修长的身子宛如起伏的山墚。他说:
“我,一个右派,右派,你们懂吗,能懂吗,那如同过街的老鼠。我一个三十出头的国家干部,成为一个过街的老鼠,我活得惨呀。”他大而亮的眸子忽闪着,那里有水珠在滚。他微微喘息着,又说:
“梁支书把我当人看,狐皮沟人把我当人看。林干大,把我当人看,更把我当亲人待,他把着手教给我山里的各路活计。我病倒了,是他守在我的身边,端汤喂药。我想妻子,想女儿。我是人,是人谁没有七情六欲?他说,娃呀,我知道你难,你再难,有我老头子难吗?我能在这大山里活,你不能吗?我说,干大,我能。十几年了,我没有了党籍,没有了公职,没有了妻儿,活成一个山里的光棍汉,活过来了。”他仰脸看着窑掌,但是那话是说给一对恋人听的:
“我们有过花前月下的缠绵,有过忠贞不渝的表白,也愿意爱到天荒地老。可是,一切都短暂地如同山桃花儿,它们开了,马上就落了。”男子的泪盈溢而夺眶,他闭上了眼睛,最后说:
“说出来,我痛快。你们是不会像我这样的。”
从那里出来,两个人都有些闷闷不乐。他们是狗崽。如今,从程果平那里似乎窥见到自己的命运,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时间更长,也许一生一世,生为黄土窝里的人,死为山洼里的鬼,了此一生。
“好了,什么也不要想了,我们俩在一起,你不满足吗?”李北仰起了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十分动人。丁胜吻了它们。是啊,他有她。
忽然他们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哭声,两人同时顺着声音望过去,在脚下两米深的山坳里,一弯冷月,照着茅缸和兰兰。茅缸正用他的大巴掌替兰兰抹着泪,瓮声瓮气地说:
“哭甚。咱俩今生今世不能做夫妻,下辈子变驴变马也在一搭里。”
“茅缸,人死如灯灭,没有下辈子。”兰兰又哭起来,声音很小很小。
粗壮的汉子耷拉下脑袋,不敢正视他的兰兰。
“我明天就走了,我不想走,不想。”兰兰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不是因为我批判过你大吧。”汉子猛地蹲下身子抱住了脑袋。
兰兰的哭声止住了,声音哑着说:
“我大不是那号人。”
“也是,那事情过后,他待我还和从前一样。”小伙子敬重他的张干大。
“我大说你命太硬。你哥、姐是你落了地,把他们克死的;你弟、妹呢,一落地就都被你克死了,就留下你自己。你娘的奶子你直吃到十二上,要不叫你个茅缸?又臭又硬。不起个肮脏名,你能活到现在?”姑娘的话尖刻、刁钻,汉子一扑腾站起,抓住兰兰的手晃着:
“别说了,别说了,我命不好,命不好。我没有娶你的命。”兰兰又哭起来。她捶着汉子厚实的胸膛,跺着脚:
“怪你怪你怪你!”茅缸抱住了兰兰。一切都静了下来,静得除了上下两对人的四颗心在跳,竟没有一点点声响。冷月阴沉着脸躲进了云层。
“茅缸,”兰兰轻声在唤。
“唉!”答应的声音像是闷雷在滚。
“那是甚时?你大在圈窑(打窑洞),猴娃问你,你家里有一孔窑住,又圈一孔给谁住?你说,那窑是给你和婆姨住哩。猴娃打问,你婆姨是谁,你咋说的?”
“你知道我咋说的,还问甚?”
“要问,知道了也要问,你那话我没听得够。”
“我说兰兰是我要娶的婆姨。”
“那时咱们才五岁,是不?你说说看。”姑娘的声音犹如一股清泉水在石头的缝隙里流淌。茅缸按捺不住地抖动起来,越来越厉害,他一把抱住兰兰。也许是用劲儿太大,兰兰狠命扭动腰肢,才从他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又重新跌在他的怀里。这一次,茅缸轻轻地抱住了她,抱住了那个打小就应该属于自己的姑娘。两个人都哭了,虽然声音很小很小。
李北和丁胜的脸也贴在了一起。那脸儿是湿湿的,湿湿的。
他们和她们都沉湎在两米上下的黄土地上,沉湎在春夜的风里,沉湎在青年男女绵软的情谊间,不再去想昨天,不再去想明天。
那弯冷月从云层中露出了脸,它为长天压抑着,为人间万物扭曲着,透过桃树的叶芽和花蕾的缝隙,向黄土地上的有情人洒下伤心的泪光,斑斑点点。
当太阳照亮黄土山川的时候,兰兰骑在驴背上,披红戴绿地嫁走了。
一年一度春耕忙,人们忙得扑在了黄土地里。
“信,北北,你妈妈来的。”这天中午,李北正在忙中饭,丁胜进了窑。现在,他们两个人,做饭不用误一天工了,和婆姨们一起早走一步就行了。丁胜往灶里添着柴草,李北读着信。妈妈写道:
“你爸爸今天晚上到家了,看着你的相片发呆。”
“哎呀,我爸爸回来了。”李北叫着跳起来,又扑进丁胜的怀里哭起来。
上
“别哭别哭,信怎么说?他回到燕城了?”丁胜在问,李北点头。
“那么,你回去看一看吧,明天就走。”
“不,我下午就走。”
“下午走,搭不上长途车。”
“我到路边去拦卡车。”
“我送你。”
“不用。正种地,离不了你。我去找梁支书请假。”姑娘三两步跨出了窑门,又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问:
”
“不为我高兴吗?
“高兴,高兴。”姑娘接过丁胜递过来的一块玉米馍,边吃边走。
下午,李北走出了山窝,过了洛河桥。桥还是两年以前的老样子,过桥的人却如同脱了胎换了骨,走得那样轻捷那样稳当。
当她站在柳枝街的公路上的时候,太阳的脑壳已经枕在了黄土峁上。路上的卡车过去了好几辆。她扬起手拦车,但是车都不停。
知识青年刚刚插队落户那一阵子,在公路边上拦卡车,只要扬起手来,卡车一准停。燕城来的青年人,陕北人真心相待。可是,就出来那么几拨,让女知青拦车,车停了,躲在路边的男知青一哄而上,把人家车上的东西抢个光。真心待人遭抢劫,太作践人,也太寒人心。于是,臭鱼虽不多,却腥了一锅汤,惹得知青们都成了腥味道。卡车司机们不再轻易为知青们停车了。鱼龙混杂,世事艰难,人们理事,也就不能不一锅端了。又过来一辆车,李北往路中间站了站。那车怪叫着加足了马力,从李北的身边冲了过去。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车了。眼见太阳的半张脸已经埋进了黄土峁,李北急了。她干脆站到了马路的正中,闭上了眼睛。我就不信,卡车见了就不停,还能把我撞死不成。终于又一次响起了卡车的喇叭声。李北没有睁眼,她豁出去了。是紧急刹车的声音。李北睁开了眼睛。
车头离她不足一米。她一动不动,像是栽在地上的一截木桩子。
“你不想活了?”一个司机伸出脑袋,声音很大,但是并不凶狠。
“叔叔,我家里有急事,想搭车去石凹城赶火车。”姑娘的话说出来带着哭腔。司机的模样,依她的判断,该进入中年了。
“就你一个?”这声音是很和缓的。
“就我一个。”
“上来吧。”车门向姑娘打开了。驾驶棚里只有司机一个人。李北兴奋得脸发烧,十分灵活地蹿上了车。车开走了,路两旁的树由慢到快地向后跑上了,姑娘的嘴也咧开了。
“现在笑了。要是把你轧死了,就笑不成了。”司机没好气地说。
“我要是不站在路中间,你又不会停车。”姑娘嘟嚷着。
“那可不一定。”
“你真那么好心?会看见人家招手就停车?”李北不信他。
“我给你们这些知青停车还停得少了?”
“我怎么会知道?”
“明天一早到县城去搭长途车不好吗?”
“那太慢了。我要回家去看我的爸爸,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他了。叔叔,我太想他了,你要知道,我就一个爸爸。”
“别人难道都有许多个爸爸不成?”司机这么一问,李北才发现自己竟胡言乱语了一通。他们俩一起笑了起来,好开心。
“明天早上七点有一趟火车从石凹发往燕城。你拦我的车算是拦对了。”
“真的?”姑娘一阵欢喜。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下了山。车灯打开了。卡车小地在盘山公心
路上爬行。他们都很安静,专注着前边的路。夜间行车是紧张的。
当路两旁的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时,李北的心才提了起来。如果树林里钻出老虎和豹子,如果从路边跳出来强盗。姑娘攥紧了拳。为了那些如果,她的手心攥出了汗。不知又过了多久,车忽然停了下来。司机跳下了车。不一会儿,听到不远处哗哗哗的声音响起。天漆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荒山野岭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李北下意识地捂住了双眼。怎么,她的膀胱也胀得难受了起来,难道撒尿也会传染?司机上了车,车开了,她越发憋得难受,由不得扭起来,越扭越厉害。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你肚子疼?”她的动作终于引起了司机的注意。
“不疼。”李北想一想似乎不对,又急忙改摇头为点头。
车嘎的一声刹住,姑娘狼狈地下了车。
“不要走远了!”司机也怕出事。就是让李北往远处走,她也走不及了。几乎是在车门的附近,她已经哗啦哗啦地干开了。丑陋的器官本来人皆有之,文明的人们用美丽的织物将它们遮掩。如今,黑夜似乎吞没了那裸露的丑陋,于是,没有了害羞,只剩下了痛快。唉,早一点儿这样明智该有多好。李北爬上了汽车。
“完了?”
“完了。”李北回答得好坦然。司机忽然笑了起来,李北也笑了。在荒山野岭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笑得那么响。是的,他们在笑话自己。
“连月亮也没有。”李北叨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