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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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月亮也没有。”李北叨唠着。
“你怕了?”
“不。”
“你不怕我?”
“你有什么可怕的?”
“我是一只大老虎。好了,你给我这只大老虎唱一只歌听听,好吗?”
李北唱了。那个年头能唱的歌,从毛主席的语录歌,红太阳颂,到《打靶归来》,她几乎是搜肠刮肚地唱了一曲又一曲。不知为什么,唱起来,她就忘掉了一切。已经是下半夜了,车终于进了石凹城,停在了市中心那家旅社的门口。
“终于到了。要不是为了你呀,天黑以前,我就会在马家湾住下的,那儿有我的老母亲。”
“那,我,你,”李北一时竟不会说话了。
“说不了就别说了。我反正常走那儿。你不是要看爸爸吗?我在唐古拉山当汽车兵的时候,父亲临终,没能赶到他的身边。看爸爸耽误不得,我才赶着送你。我的车连续跑了二十三个小时了。谢谢你为我唱歌。否则我困极了,打一个盹,咱俩就都玩儿完了。”
他笑了。
“我该怎么谢你?”
“谢什么。难道你忘了?我想,我们应该还能碰上的。”借着旅社门前的灯光,李北才认真看了那张脸,一脸的络腮胡,那挂满了水珠的满脸胡茬,在他们到陕北插队,路过石凹市的时候,哎呀,是他!
“你是那个洗脸的司机叔叔。”
“我只有二十八岁,做你的叔叔实在是太嫩了点儿。”他用手指头刮了一下姑娘的鼻子,如果能吻一吻,该有多美。他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
他们分手了。他们是路人,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李北回到了家。爸爸变老了,也变矮了。爸爸上下端详着她,说她变成了大姑娘。
爸爸曾经是北北的太阳,那时,北北还是孩子。如今,北北有了新的太阳,照耀着少女的那重天。新太阳露出了云端时老太阳也露出了云端。爸爸妈妈让北北说一说插队的体会,北北说,黄土地养育出来的人是善良的。这世界上,好人太多了。
李北在家里只住了八天。因为爸爸又一头扎进了能够让他精神焕发的工作堆里。是一个大人物说了话,说搞经济工作离不得他这颗头。于是,旧账不再算了。真的不再算了吗?炳彪不信,慧敏也不信。只要有工作干,就先干起来再说吧。爸爸妈妈要上班,北北要种地,她得走了。临走时,她去看了高小龙,小龙操起了爸爸的修鞋手艺。他要养家糊口。
李北又回到了狐皮沟,回到了山里人那儿,回到了丁胜的身边。
第十七章一段嚼不烂的故事
谷雨时分,山里人的土豆、玉米、糜子、谷子都种下了。从去年,公家人让陕北人种高粱,到今年则大面积地在川坪县推广开来。据说,高粱产量很高,但是那确实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山里人喜欢吃本地的小玉米,那棒子虽短,但是籽粒饱满,黄灿灿的透出红色,吃起来,有香味,也有甜味。但是,那产量不高。如今,不能说山里人喜欢吃啥种啥,而是啥产量高种啥。高产量加大面积种。既然以粮为纲,要上纲要,纲举才目张,粮食产量是关键。于是,陕北的山头,树梢子砍了去,草皮儿剃掉了,大寨田从山头修到山脚下。人们砍柴的路已经越走越远了,山杏子也越吃越少了。
江小南跟着岳皖到杏花山采访一位大队支书归来,从狐皮沟的后山翻出来,他们边走边聊。
“杏花山支书就说了,这山里长什么好?长树长草最好,是拦羊的山。你们别采访我,我弄那大寨田,弄得心里没了底儿。树没了,草没了,那土就松软了,山里发了水,土就跟上跑了。没土了,田也种不成羊也拦不成。公家人不是不信我的话,是上边有政策,不种粮,给人交不了差。你说这稿子咋写?还是由你来干吧。”小南几乎是一口气说下来。
“你呀,忘了高主任说你人来一阵风,说干就干呼拉拉,热一阵冷一阵,想起一出是一出。”岳皖故意拉长了音调,俨然是一位老于世故的长者。已经是前半晌了,干活的牛呀驴呀卸了套,叫着在山洼上吃青草。
那不是一码事。这篇稿子写不了,是因为我有不同的想法。”
小南半年多来长了不少见识,可是别人还总看她不起,真伤脑筋。
黄土路边有一丛马兰,她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紫色的花朵。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农业学大寨,是不是你想变就变得了的?”
“我可没说农业不学大寨。”
“那么大寨人大战虎头山,为了什么?”
“多打粮呗。”小南在往一个套子里钻,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岳皖乐了。
“这不就得了。杏花山是不是大寨田修得最多的最好的?去年是不是县上打粮最多的生产大队?”他顺手掐了一朵艳红的山丹丹花含到了嘴里。
“是又怎么样?”
“是,就要不走样地报导这一典型,你懂不懂。”他用手指捏着那朵沾上了唾液的花儿,得意地晃着。小南撇一撇嘴:
“那人家支书有不同看法,人家”岳皖打断了她的话:
“那就不必管他了,服从大局你懂吗?尊重事实你懂吗?”
“我反正不理解。”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你懂吗?这世界上的事你能理解多少?”岳皖不再神气了,一段心事开始搅着他。这个世界他自己不理解的事也太多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赶路。一阵朗朗读书声传来,他们已经站到小学校的山峁上。小南来了精神,加快了脚步。岳皖的脚步却有些拖沓。
“我们狐皮沟的小学校,是不是在县上也数得着的?”岳皖不响。
“不说别的,就是那个篮球场就够味道。”小南又补充了一句。
“是的。”岳皖点一点头。
“你还没有来过这里,这是第一次?”小南记起岳皖吹过的,说是川坪县的每一道沟他都去过,每一道墚他都翻过,但是他自己又说没有来过狐皮沟。岳皖苦着脸点了下头。是的,他没有来过这里,他不能来。当他们站到了小学校的操场上的时候,学生娃娃们下课了,六十几个男娃娃女娃娃,几乎是一半对一半。当年兰兰一个女娃夹在男娃堆里念书的情形早已经不存在了。社会在前进,人的意识变哩。现在山里人明白了,女娃也要念书。共产党在山里普及义务教育。你说你听党的话,不让女娃娃念书,那能行了?于是,曲静波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忙不过来了。虎娃当上了老师。他的大队会计如今让二宝干上了。狐皮沟的学生娃娃们尊敬虎娃,他书讲得好,很有耐心。学生娃娃听他的话,服他管哩。
大一点儿的几个娃娃荡起了秋千,还有几个娃娃在投篮,小娃娃们一个拉着一个的衣服后襟,迅速排开,情绪十分高涨。
“老鹰抓小鸡。”小南叫起来。曲静波在当鸡妈妈,一个长得灵活粗壮的男孩子是老鹰,正摆开了架势跑跳着。看着让人兴奋。岳皖注视着那个鸡妈妈。她还是那样活泼,像个孩子,笑着、跳着。
也许,她是永远也长不大的,永远是娇小的,美丽的。一个女娃终于被老鹰捉住了。见到有人来,曲静波走了过来。她一怔,一瞬间,立刻恢复了原样,笑着:
“江小南,你们是路过这儿吧。”小南热情地给她介绍:
“这是我上次回来对你说过的那个岳皖,我的领导。”
“你好。”曲静波很大方地伸出了手。岳皖握了一下。小南发现他有点儿痴,但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曲静波,眼角有一种异样的光波在滚动着。他们认识?双方都有似乎让人觉察不到的尴尬。小南十分敏感。虎娃过来了,还是那张特制的凳子在帮他走。人们的注意力移到了他那里。他们一起随便问候着,东拉西扯地说着。小南又一次发现,岳皖在看曲静波,他的神情是恍恍惚惚的,虽然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而曲静波则有意回避那眼光。
离开了小学校,岳皖没有一句话。小南逗他,他笑是笑了,但是很勉强。小南拉着岳皖进了家。
咱们不要吃派饭了,自己动手,一会儿做饭的回来了,准乐,我们替人家当了火头军呀,你说对不?”她挽起了袖子,麻利地把黄米(即硬糜子)淘好,放进了后锅的清水里。岳皖坐下烧火。
“你怎么了,不高兴?是不是见到了学校,想起了你小时候的故事?”小南笑眯眯地在问。
“是啊,是想起了小时候的故事。我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泉城是读的。”岳皖的语调缓慢的,但是他的思维却在做大幅度的跳跃。
在那个幽静的小庭院里,神神秘秘的小姑姑又来了。小岳皖见过一个老头在天黑时进了他的家,摘掉了胡须和假发,竟是小姑姑。他问妈妈,小姑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爷爷?妈妈一笑,爸爸说,大人的事小孩不要问。这一次,她带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细眉细目,娇小而可爱。六岁的小岳皖友好地看着这个可以称作小妹妹的人,她的脑瓜顶才到自己的眉毛。他不愿意再问为什么了,反正不会有结果的。小姑姑是一个农村妇女的打扮,头上梳的是纂儿,还笼着手巾,穿着花土布做的大襟袄。小岳皖知道,小姑姑也穿狐皮大衣,涂上胭脂,描一描眉,头发烫得卷成大弯,掩起嘴来嫣然一笑,像广告牌上的美女。小姑姑把小女孩放在了岳皖的家里,自己换上了笔挺的西装,急急忙忙地走了。于是,这个小女孩和自己一起捉迷藏,一起读书,她竟然长自己两岁,成了他的姐姐。姐姐给他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讲过美丽的枣林沟,黄绿色的花儿挂满树杈,引来蜜蜂。到第二年,姐姐上了中学,被小姑姑接走了。三年以后,小姑姑把姐姐又送了回来,她对爸爸说,大哥,这孩子只有放在这里了。爸爸说,早就让你放下,你就是舍不得。妈妈说,有我们,亏待不了孩子。姐姐长高了,也更加懂事了。她和岳皖一起读鲁迅、巴金的小说,读郭沫若的诗。岳皖的爸爸在一个银行里做行长,妈妈照顾他们姐弟俩。他们情同手足。那岁月,令人难以忘怀。姐姐考上了大学,小姑姑牺牲了,她是一个共产党人。姐姐也走了,她参加了解放军。岳皖想念姐姐。如果他只是想念姐姐,问题也许就简单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小南同他拉起了家常。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只是,弟弟从小和外婆住在春城,不和我们住在一起。”这是对的。小姑姑领来的姐姐是他们家里的一个成员。
“我是姐姐,我有两个弟弟。”小南顽皮地眨巴着眼。
“那又怎么样?”岳皖的天性是活泼的,为小南的顽皮逗得弯起了眼睛。
“我在家里比你有地位。”小南笑起来。
“可是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家里,我们是同事,你懂吗?我工作时间比你长,我的年龄比你大。你是占不了我的便宜的。”岳皖笑了。
“那你有多大?必须说实话。”
“三十五周岁,比你大十五岁,怎么样?”岳皖还在笑,和这个一点红在一起,他是吃不了亏的。
“那你怎么还不成家呢?”
“没有到时候。”岳皖看着小南在切土豆丝,那刀子剁得他心里乱乱的。
“你爸爸妈妈在哪儿,你好像从不提起他们。”小南开始捞出黄米饭,舀出米汤,把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