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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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到时候。”岳皖看着小南在切土豆丝,那刀子剁得他心里乱乱的。
“你爸爸妈妈在哪儿,你好像从不提起他们。”小南开始捞出黄米饭,舀出米汤,把饭放进后锅蒸上了。
“他们外出时,一同遭车祸身亡。”岳皖呆呆地拉着风箱,灶膛里的火舌伸吐着,这不幸的消息,姐姐她不知道。小南不再说了。
她怎么知道竟问起了岳皖的伤心事。”
“哎呀,是你回来了呀,我看到烟囱冒烟了,就猜出了八九不离十了。”李北又跳又叫地进了窑,也没有忘记招呼那位烧火的:
“岳皖,委曲你了,烧起了火。你是我们的贵客,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烧火有什么不好。公社不是调你去当妇女主任,你怎么还在这里?”岳皖说着问着。“我不想去。”是的,李北不愿意离开丁胜,小南会意地笑笑。
“我们刚去了小学校,虎娃干得不错。”小南说,“残疾人教书不简单哩。”
“对了,狐皮沟的人正在加紧动作,想让曲静波老师和程果平成个家。”
“他们愿意?”
“愿意了不就好了?两个人都不干。”
“为什么?”
“程果平有右派帽儿,曲静波是烈士的遗孀。”也只能这样解释。
“我看他们挺和得来,岁数也行,程果平比曲老师大不到十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生们已经懂得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过光景,是一件大事,而且,他们懂得了评价这种组合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他们经常在一起。圆圆的奶奶一个劲儿劝曲老师跟了程果平,说那是个好人。听暑女说,她听到她们说这事。当时,曲老师哭了,说那是不行的。”李北边炒菜边说。岳皖认真地在听。
“这事好像在几年以前就折腾过,而且折腾过不止一次,都认为这是很好的一对。林干大活着的时候和梁支书一起忙过这事,茅缸娘、大宝娘都使过劲儿,最终也没把这事办成。”江小南边说边摇着头,这真是一件蹊跷的事。
“你说他们不愿意成为夫妻,可是,他们的关系又非同一般呀。
程果平最近胃病又厉害了,我看曲老师又着急又难受。人和人之间的故事,怎么就那么有嚼头,好像嚼不烂似的。”李北大发感慨。
“好热闹。”是丁胜收了工回来吃饭。四个人边吃边聊,说到今年春旱,很扫兴。人啊,吃饭还是离不了天,天不好,倒人的胃口。他们的饭碗还没有撂下,林昊风风火火地跑了来,喘着粗气说:
“不好,程叔叔又疼得不行了。”
“还是胃疼?”三个学生同时抬起了头。
“正好,我和小南马上要回县城,我们一起把他送到县医院去。
省上有一个医疗队,大概昨天就到了。”岳皖这样一说,大家分头忙起来。程果平几乎是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抱上了架子车。谁也没有料到,为他看病,是越走越远了,一走竟走了两个月。林昊和丁胜陪着。从县医院去了地区医院,从地区医院又去了省医院。去省医院时,曲静波换回了林昊,因为她对省城熟悉,还因为梁支书说了,他们本该是一对夫妻的,汉子病成这样,离不得婆姨。诊断书是骇人的:晚期胃癌。程果平很平静,像是早知道这一诊断。他拒绝治疗,说没有用了。于是他回到了狐皮沟。
“说是不行了。”
“他说他还有没干完的活。他在写书哩。”
“他生生是累病的。”
“咱窑里有甚,就给拿甚,叫他吃。”
“唉,他要能吃就好了。他吃不进去,喝口水也吐哩。”
“多好的一个人,怕是没有几天活了。”
山里人长嘘短叹。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曲静波和他朝夕相处,一步也不曾离开他。
多少个夜晚,人们纷纷散去,让他们俩儿在一起挨过。
从立夏到夏至,小暑也快过去了。程果平躺在炕上,曲静波坐在他的身边。一牙月,用皎洁的光亮窥探着窑里的两个人。曲静儿
波用纤细的手指捏着剪刀,在为程果平剪指甲。
“不要剪了,我没有几天了。叫我哥哥,我要听你叫。你叫了,我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曲静波望着他,清瘦的脸盘上,一对眼睛依旧是水汪汪的。她的嘴动了动,没有声音。
“你不愿意承认你有一个汉奸老子,有一个右派哥哥。”曲静波的头伏在他的胸脯上: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们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们多么像一对恋人,情意绵绵,可是我们不是,不是。”程果平托起了她的头,注视着那线一样的眉眼和断了线的泪珠子,他吃力地吻着那些断了的和没有断的线。
“不叫就不叫吧,但是要答应我一件事。”程果平一阵痉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曲静波哭着。程果平把嘴唇咬出了血。他疼,他死去活来。曲静波为他擦去腮帮上的鲜血,泪水止不住。他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答应我。”
“你说。”
“我的那部书稿,关于黄土高原的果树栽培,写得很乱,帮我把它整理出来好吗?”在他深情地注视下,曲静波在点头。他喘息着,又说:
“这黄土山,不能种庄稼,能种果树。可惜,我不行了。我梦到过这里黄土山顶柏树成林,黄土山腰苹果树缠绕,黄土山下糜谷丰登。羊儿像云朵环着那山在飘呢。”他有些激动,眼光发亮。他美得楚楚动人。
“你不信以粮为纲?”曲静波在问。
“我信,粮食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但是我也信,多种经济,因地制宜。”
“你太执著。吃了那么多的亏,不悔吗?”
“不。”他喘息着。停了许久,他请求着:
“好妹妹,我们再看一看我们的相片。”两个人小心地掏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相片,相片已经发黄了,那上面是三个人,一个十分秀气的女人,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女婴,头顶扎着一根小辫儿,在笑。一个男孩子,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倚在妈妈的膝头,他也在笑。
“当年,妈妈如果不带着你跟着外公和外婆逃难,你也会像我一样遭人打骂的,因为我们是汉奸的一双儿女。投降卖国,是千古罪人。”
“可是你参加了革命。”
“但是我没有能躲得过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他又一次痉挛,身体扭曲得很厉害。曲静波把他抱在怀里,痛不欲生。他又一次挣扎了过来,重新睁开了眼睛,用他长长的手指揩去妹妹的眼泪。他笑了:
“哭什么,我不是还活着?活着多好。可是老天爷,它偏要和我这种人做对,它对我太刻薄了一些。”他停顿了一下,竟笑得眯起了眼睛:
“如果不是问你要你填的那首词,如果你没有当着我的面翻开那个本子,我怎么会看到这张相片,怎么会知道我的亲妹妹居然和我离得那么近。你还不能接受我这个哥哥?十一年了,我们在一起,知道我们彼此是兄妹,也有八个年头了。你可以不去改动你的履历表,仍然把自己看作是烈士之后。但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听你叫我哥哥。我这个哥哥难道不好吗?”程果平皱起了眉头,又一次痉挛,疼得晕了过去。
“哥哥,你醒醒醒醒,哥哥,哥哥,我的亲哥哥。”曲静波哭叫着。是一种内动力在驱使着程果平,他睁大了眼睛,使足了劲儿舒展眉头笑了:
“我听到了,听到了,你叫我哥哥,叫我哥哥。”他闭上了眼睛,一阵抽搐之后,他又一次十分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他说:
“答应我,去找那个岳皖。”他的话干干脆脆,没有断断续续。
抱着哥哥点头了。他拼将了所有的力气,笑了,他认为,这已经够了。当东方发白的时候,他死在曲静波的怀里。
程果平去了,曲老师守到最后。
可惜了,活着没有生在一搭里。
乡里人叹息着。
“静波,你不该啊。权民他走了那么多年了,娘不是那号死脑筋,要是你跟了果平,他兴许不会走得那么急。”羊毛老泪横流。
“娘,”曲静波哭倒在羊毛的怀里。
送葬的队伍长长的,狐皮沟的老小都出动了。邻村许多队请程果平去设计过水坝,指导过栽培果树,他们也来了人。梁支书说,程果平不是一个道地的山里人,早年也在党,也扛枪打过天下,是公家人,落了难才来到了狐皮沟。如今他去了,我们就按公家人的礼仪送他上路。人们胸佩白花,臂膀上缠着黑纱。县革委会的薛主任带着县里和公社里的一些干部在附近开一个抗旱的现场会,听说这件事,绕路来看了看。当人们看到山里人自发地为一个右派举行了如此声势浩大的追悼会,几百人伫立默哀,悲痛垂泪,他们不能不低头致哀,百感交集。
人们为程果平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程果平之墓。
大暑天,小南的稿件《铁打的山里人》在省报上刊出了。这是一篇人物通讯,写的是杏花山的支书。县广播站的男播音员是省城的一位知青,连续几天由他播送这篇稿件。他浑厚的嗓音配着高亢的语调,是十分好听的。
“你写得不错嘛!”常是春对一点红已经很佩服了。可是小南和岳皖对这篇稿子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林昊被推荐为县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经过短期培训,将安排到公社担任青年工作。小南十分热情地将他拉到了县革委会大院里来吃午饭。食堂才从望花公社的水库弄来一些小鲤鱼,每条不足一斤。但是,老秦头的烹调手艺是不错的,尤其是他做的鱼,小南就更喜欢了。人们很有秩序地排队买饭。因为集中开会,机关里的人比往常多,所以一人只能买一条鱼。事情也有凑巧,轮到小南了,却没有鱼了。透过买饭的窗口,她又明明看见灶台上的盆里还有鱼。
“谁说没有了。”
“那是给县革委会的五个主任们留的,他们还没有散会,我做鱼的都没有吃上。下次多买一些。”老秦头和颜悦色地哄着小南。
“吃什么都行。”林昊被请吃,已经很知足了,他乐呵呵的。小南一脸的不高兴。人们买了饭,都蹲在院子里吃,一来凉快,二来可以一起聊聊天。主任们散了会,也过来买饭了。
“一点红,你怎么不吃鱼?”高主任看着小南的碗,他知道小南喜欢吃鱼,似乎不明白个中的原委。
“还说呢,鱼都给你们五个人留下了,不让我们吃了。要照顾你们这些官僚主义者阶级。”小南挖苦道。林昊眼睛都直了。这小南说话太没个大小。旁边蹲着吃饭的人都在笑。
“会有这种事,待我查来。”高主任说的是玩笑话,但是也有些尴尬,脸和脖子都红了。不大一会儿,他端出了一条鱼。
“看来真有这事。不过只给我们一人留了一条鱼,我不吃了,你吃吧。正好你今天还有客人。”高主任不容分说,把那条鱼倒进了小南的菜碗里。
“这不行,这不行。”小南慌了,才掂出了自己那句话的分量。
“想吃鱼呀一点红,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这条也给你,你和你的客人一人一条,可不要打架呀。”薛主任的鱼也端了过来。小南和林昊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看着两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薛主任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