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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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月亮很圆,但是还缺一块儿。三年前,也是一个晚上。他在司令部。
“报告!”
“进来!”
进来的是他的儿子。
“司令。”称呼之后,,是例行公务。
他爱抚地盯着儿子。他像自己一样的魁梧,他的血脉里也流着自己的血。这是他的种。他一阵激动。
儿子该说的全都说完了,作为一个军人,以那矫健的身姿立在那里,等着他的指示。
“完了?”
“完了。”
“再没有别的要说吗?”
“没有了,司令。”
“你只会叫司令?”
“你是我的司令,我没有叫错。”
“我是你的爸爸呀!”他几乎在哀求。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儿子叫自己爸爸。
“这里只有司令和他的部下。”儿子木然地作答。
“混帐!没有你的老子,哪里来的你!”他发怒了。
“没有我娘才不会有我!”儿子不卑不亢。
提到娘,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是他的罪过。
那个女人,像月儿一样白净。那年他们部队路过一个叫杨柳堡的地方,他和自己的几个弟兄从土匪头子的爪下救起了一个险遭蹂躏的弱女子。这女子的父母兄弟都让土匪杀害了,剩下她孤身一人。在兄弟们的帮助下,他和那个女人从地上扫起一堆黄土,在黄土堆上插上三根草棍,参拜了天地。他们没爹没娘,天和地就是他们的四位老人。三十多岁的人,有了一个十八岁的媳妇,壮年汉子格外疼他的妻子。那时,他已是袁世凯新军里的一个团长。两年以后,在一个炎热夏日的夜晚,他执行完公务回到家,看到自己的一个拜把兄弟正从他的家里蹿出,妻子竟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粗暴地把妻子从床上拖起,踹倒在地。妻子抱住了他的腿,告诉他,自己怀了他的儿子。
“不,那不是我的种!”他冲了出去。
他没有了妻子,没有了。部队开拔了,他离开了杨柳堡,把妻子一个人扔到了那里。没有谁的劝说能使他回心转意。五年以后,他的部队又路过了那里。在杨柳堡的村口,在大路边,在一棵大槐树下,一个女人开了一个小小的茶馆。他偷偷地到那里去看过,女人领着一个四岁的男孩,方头方额,鼻子和嘴有棱有角,长着一双细长的褐色的眼睛。女人喊儿子李佟柱。
他记得,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新婚的妻子紧紧贴在他的怀里。
他问她:“你怕了?为什么把我贴得这么紧?”
“不,我不怕,因为有你在。”
“要是我不在呢?”
“还会有你的儿子。”
“你会有儿子吗?”
“会的,不但会有儿子,还会拣回你丢掉的那个祖宗的姓,让他姓李。如果有儿子,你叫他什么?
“我要叫他李佟柱。你知道,有一个叫佟辉的人,为了救我,跌断了一条腿。我不会忘记他。”
“好的,有了儿子,一定依你,叫他李佟柱。”
也许,这真是我的儿子。可是,想到那个夏日的夜晚,他没有勇气走进那个茶馆。他的部队离开时,他托人给女人送去了一笔钱。但是,女人不要。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感到孤独。像月儿一样的女人还在他的心上。
一次突发事件中,他用身体为那个恨之入骨的把兄弟挡住了一颗冷弹,自己的肩却被打穿了。在昏迷中,他的把兄弟痛哭流涕说了真话:
“大哥啊大哥,兄弟我对不住你。嫂子,她是清白的清白的。是我毁了你们毁了你们,大哥啊,挨枪子儿的应该是我是我。”
他的伤口疼啊,他的心更疼。
伤好之后,他去了杨柳堡,去了那个小小的茶馆。烈女子不愿意原谅他,十岁的儿子不叫他爸爸。这时候的他,已经是军队的一个旅长。女人拒绝跟他走,但是同意收下他的钱养儿子,供儿子念书。以后,他接出了儿子,让他做军人。但是儿子从不叫爸爸。自从那大水吞掉了他的妈妈,儿子更不会叫他爸爸。
望着他的儿子,离他是那样的近,可是他得不到儿子的心。
“司令,我可以走了吗?”
“我送送你。”
儿子没有反对。他们一起走出了司令部。
“今天的月儿真圆。”看到月儿,他想起了像月儿一样的女人。
“不,你没有看到吗?这月亮并不是很圆,它缺一块儿。”
“儿子,不管你叫不叫,我毕竟是你的爸爸呀。”儿子不响。
“你没有娘了,要自己照顾自己。”儿子仍然不响。
“你三十多了,该成个家了。”儿子在听。
“不要像我。我不配让女人爱,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也许因为提起了儿子的娘,儿子暴躁起来。
“不,我不结婚,你想让我为你续香火?我要让你断子绝孙!”
儿子一语既出,自己也惊呆了。也许,马有失蹄的时候,人也有不慎的闪失。
“滚,滚,你给老子滚!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儿子的话深深刺痛了他。
于是,他不要再见到儿子,设法让儿子离开了自己。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儿子的部队要随着老蒋开赴台湾。他劝儿子不要走,儿子还是走了。以后呢?以后他又做了些什么呢?天地良心呀!
他在月影里踩着月亮的影子走着,眼眶湿湿的。
一个人向他走来。他拖着一条残腿。在他需要的时候,他总会出现的。
“游司令,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是他的花工,救过他的那个佟辉。他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就把老哥接来和自己一起过。他仰起了头。
“你又想儿子了?”他没有作答。
“你在月亮地里走,我知道你有心事。”
“佟哥,我的心苦啊。”
“我知道你苦。”
“我对不起我的儿子,对不起他。”
“我知道,他去了台湾,你没有拦住。”
“不,你不知道。”他说:
“黑毛头,他是我的亲孙子。”这话说出来,他倒平静了许多。
“怎么会呢?”
“他是我们李家的根,是将门之后,这是真的。”第
三
章妞
妞
飞
飞
1955年,小满。
一辆吉普车沿一条黄土路向北方清泉县柴峰口村行驶。
车里一个中年男人,一路谈笑风声。他兴奋起来,右脸颊上的那道疤痕会泛起红色。同车两个年轻人
刘秘书、章科长和他一
起海阔天空。时不时,司机老王也搭腔。
“李主任,这次我们下来,从南到北,跑的都是城市,看工厂,看手工业合作社,开座谈会,听汇报,整材料。今天拐到这个山沟里,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章科长显然很有兴致。是的,多少天来辛苦啊。他们是一支特殊的工作队,虽然不能有昔日武工队的惊险色彩,更不会有铁道游击队传奇的神韵。但是,他们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为那新的国家是可以呼风唤雨,力挽狂澜的。他们人不多,差一个不到二十,分组行动,分片包干。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从三个人的小作坊干起,直到几百人上千人的厂子,按照调查提纲所开列的几十个项目,在那里下马看花,顺藤摸瓜,收集情况,排查问题。涉及到的行业近百种,去过了几百家大大小小的企业。
“算起来,我们这帮人走了也有近二十个省市了。”刘秘书也来了兴趣。“不过,我们可不是总看城市啊,前一次出去,我们不是还去看了北方大田里的烟草,钻了棉花地,光那个麻,就看了亚麻、剑麻、大麻、黄麻。”他还想说,只要跟上李主任,不管去哪个口子把关,他会干到通宵达旦,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是辛苦万分的。近一两年来,光是工作笔记,小刘居然写满了五十六本。他的一些同行们曾经和他打趣说,你跟上了一个大工作狂,干不了几年,你也会因为他而小有名气的。当然,后边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了。
“拐进这山沟里,你们想着松松套?”说着,老王先笑了。是的,干活的人愿意把自己比作牲口,累急了,常喊叫着要松松套,真让他们松了套,他们会闲出病痛,呲牙咧嘴发牢骚。
“不过,这几年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城市里过的。”小章是不愿意让嘴闲着的。只要有说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因为他的表现欲望极盛。
“是啊,这几年咱们鸟枪换炮,住进了城,才转工厂,忙城市。
不熟悉的要去熟悉,不懂不会的要去学习。”李炳彪如今在国家机关负责经济工作。进城才几年嘛,乍一回到农村,就有了鱼儿回到水里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城市。”刘秘书是从东北的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人称山里通。既然不是个城市通,可不,就不喜欢城市。
“不能不喜欢呀。城市可以把握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哩,那里有钢,有铁,有工业。没有城市,只有小农业,我们的国家就像是建在一片沙滩上,那是绝对不行的。没有根,是不会强大的。你这个山里通,忘了我们才去过的东三省,那可是我们国家的重工业基地,那也是你的家乡呀。”李主任从前面座位上扭过脸,冲着后面两个年轻人在笑。
“可是,城市里也不能没有涮羊肉的,焊洋铁壶的,捏个面人,做个工艺品的人。”老王说出这话,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起了这次见到的几个老匠人,他们有的面临失业,有的干脆失业了。一个南方的老艺人,搞的是铁画工艺品。那老哥一脸的褶子,苦着脸说,我们几辈人的手艺,传到我这儿,走到今天,简直就做也做不下去了。他咳得厉害,吐出来的不是痰,那是血,鲜红鲜红的,让人不忍去看。
“是啊,人们离不开那些人。”小章对城市里的小手工业者们更是情厚一层。他曾是个以银行职员的职业为掩护的党的地下交通员。为迎接大部队进城,他在“狗不理包子铺”与来人接头,由“泥人姜”把情报巧妙地做进铁拐李的葫芦里,做进弥勒佛的腹中。
“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浪头,是不是太大了,太猛了?”
李主任在思考缠绕了他许久的这个问题。他没有了刚刚还涌动的兴致。
章科长的话,再没有谁想说下去了。
车上的人们沉默了。
然而,人和人聚在一起,即就是都沉默了,也只能是短暂的,总有人又会打破沉默的。
“还是说一说你的女儿吧。李主任,接上那小家伙,我们回去的路要变短的,我们也好放松放松了。”章可言想起了此行的一大乐事。
“那个妞妞吗?说起她,我比咱主任要熟悉多了。”提起孩子,刘秘书神气起来。她今年五岁,我见过她五次,这回应该是第六次,几乎一年一次。上个月才刚刚来过的,没想到这次竟是来接她回家的。
“是的,我的女儿,她两岁上我才见第一次,今天是第二回来。”李主任的脑海面浮出了两岁的女儿。
她梳着两个羊角辫,圆圆的小脸,被那山野里的风拈来的土涂得黝黑发亮。这黑里又透着红晕,红得可爱。她好像只会跑,和自己东躲西藏,使你无法看清她的小鼻子小眼。她一声声唤自己叔叔,还扬起小胳膊,喊着:“妞妞,飞飞,妞妞,要飞飞。”原来,这村里的男人们都把他的女儿李北叫做妞妞,只要妞妞按辈份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