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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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你见一见他,再叫上梁支书。”孟书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在丁胜的面前,她的泪由着性子流淌。她无法控制自己。
二十天的时间,丁胜老了许多。虽然自己有几个月没有见他了,但是,他老了这许多,是在这二十天里。李北坚信。他眼圈发黑,脸色苍白,面孔肿胀着,胡子头发都长了,硬茬茬的毛发一根一根都在扎她北北的心。
“我服法,好好改造。”五分钟里丁胜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会去看你的。”李北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只有在这时,丁胜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李北,心一紧。她瘦了,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两只眼睛痴呆呆的,眼珠被淡红色的血丝缠绕着,眼泡肿得变了形。她是刚刚回来的?她被自己害惨了,还要来为自己送行?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自己从灵魂到肉体也永远不再是她的了,不再是了。她恨自己吗?用不着再恨了,已经遭了报应了。不,天大的报应也解不得她的恨。可是,我是爱她的,爱她的,不是为了这份爱他低下了头。还有那个秀秀,他不该这样要了秀秀的贞洁。两个女人都被他所害,罪过啊!
他什么也不去想了,想谁也帮不了谁,爱谁都只会爱出灾祸。他咬紧了牙根。此时,他麻木得像一截疙疙瘩瘩的老榆树根,就是用火来烧,也见不着火苗,只能慢慢幻化为灰烬。
与丁胜同车去茶山监狱的还有一个人,叫田留,黑黑壮壮,高高大大的,一脸的本份,说句话都脸红,却放火烧了设在他们村的县蚕种场。要说作案的动机也简单极了,因为县蚕种场建窑占了他家的自留地,那自留地在山洼的阳面,队上给他倒了一块背洼洼里的地。自留地是农民的命,他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自留地里。在那里,能结出拳头大小的洋芋蛋蛋(土豆),尺把长的玉米棒棒,洗脸盆大小的老南瓜,还有那豆角、洋柿子(西红柿)、黄瓜、茄子、白菜、萝卜,红的、黄的、紫的、绿的、白的,那是农民织出的锦缎。自留地里的庄稼和蔬菜,那是山里人的金娃娃哩,都是用最上等的粪肥奶出来的,用十二分的精心从颗粒侍候到大的。谁想,一张纸头飘下来,田留精心用茅粪奶肥了的自留地换了块照不见日头的瘦土。一年下来,洋芋蛋蛋比羊粪蛋蛋大不了多少,玉米棒棒没有人的中指长,一切带颜色的菜都是灰暗的。这一年,大田里的庄稼也旱结实了,没什么收成。婆姨急了眼,娃娃老娘都要吃哩。她摔摔打打骂田留,骂得星星都躲了,还在不住嘴地骂:
“你个窝囊鬼,是个连块自留地也护不住的死狗,我跟了你倒了八辈子的霉。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又哭又闹。田留本来就窝一肚子的火,那火自打换了地的那一天就窝上了。他又不爱说,那火不往外烧,作践得自己恨不得死一回。他这个人,又是最听不得娘们哭的,娘们一哭,像是小狼的爪子挠他的心。他一肚子的火再也窝不住了,大叫着冲出了窑门。婆姨傻了眼,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男人像疯子一样地傻跑,她麻利地追着男人的屁股撵,死活也撵不上。田留一把火将蚕种场烧了个惨,那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天幕。以后的事田留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婆姨捶着他的背号哭着:
“这咋活啊,你把我也烧了吧!”田留一直站在山墚上,望着那火烧起,望着人们将火扑灭,望着启明星升起,没挪地方。人们向他围过来,他不动。公安局来人带他走,他跟上走了,才知道这事做大了。把他宣判了,他才像是刚刚做了梦,现在醒来了。
“我这十年大牢一蹲,可怜了窑里的婆姨和三个碎娃,那小的才出了月子,大的才五岁。炕上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娘,她瘫在炕上。等我熬出来,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到我的老娘。”田留淌下了泪。
“可你为甚要烧县蚕种场?那是国家的财产,就不怕犯法?”丁胜问他。
“说的是呢,人急红了眼,干了瞎事,后来也怕哩,那得用多少钱才能赔哩,怕是得做牛做马,几辈子人的力气都搭上,也赔不起国家的那蚕种场。我可没有想到要我去蹲大牢。我又没偷又没抢又没杀人。”田留不应该委屈,按他的理,不让他下苦力赔国家的蚕种场,只去蹲上十年大牢,岂不是便宜了他!但不是这么个事呀。难道只有偷只有抢只有杀人才犯法?中国的法,不能说没有。
可是在山里人的心里,它是十分模糊的。一旦被绳之以法了,这绳头是怎么打的结,打的什么结?公家人说山里人犯了罪,犯的是哪一条哪一款的罪?要服什么样的刑?量起刑来,别说山里人不懂,他丁胜一个上过高中的人,又能懂得多少呢?他与秀秀做了不合法的夫妻,就犯了强奸罪。强奸这两个字,在他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结结巴巴地看过冯德英写的小说《苦菜花》,曾经读不懂这两个字,查了字典,看了那解释,对所谓的暴力、性交,还是稀里糊涂的。他追着老师问过,那么有学问的老师却支支吾吾似乎无法加以解释,后来是这样说的:
“不要问了吧,你长大了,会懂的。”
他又去问爷爷,爷爷用十分鄙夷的眼光扫着墙角,对孙子说:
“男人欺负女人,很下流,很无耻。爷爷最恨这样的男人。你长大了,会懂的,现在,你还太小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阅历像他的年龄,一年一年的长,一年一年的大,他对这两个字由似懂非懂,渐渐的,一天比一天明白了起来。尤其是来到了农村,听到山里人的打情骂俏,看到羊儿踩圈,叫驴发情,牛儿交配,他才算彻底弄懂了善良的人们不愿意说道的这两个字。强奸,就是用暴力凌辱妇女,是污秽的,下流的,无耻的,罪恶的。怪不得他的老师难以向孩子启齿这个中的肮脏,爷爷要恨呢。可是丁胜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了强奸犯。是的,他不对,他和秀秀在一起没有办结婚证,秀秀还没有成年。但是,他没有凌辱妇女,他不卑鄙,不下流,不肮脏。事到如今,他有口难辩,只有认罪服法。他常常要想,他感到冤得慌。他一个身体一放倒鼾声即起的男子,失眠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精神恍恍惚惚。在茶山监狱里,他沉默寡言。劳动改造,无非是在大田里干着那些他早已做熟了的庄稼活。他可以闷头干一天活不说一句话。这所监狱设在陕北的深山里,交通不便,犯人们干农活养活自己,也养活农场。丁胜在管教们的眼里是改造得很好的,常常受表扬。但是表扬能使他得到什么呢?有时他也会想,他判了五年,总还是有个出头之日的。可是他的管教们,队长们,他们虽是执法人,却要在这深山里和他们这些犯人待在一起。他们有的人已经这样待了二十年了,从一个青年人步入了中年。也许还要再待下去。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离开荒凉的茶山呢?一切听从党安排。从这一点儿上说,他们比自己强在哪里呢?他们况且无怨无悔,你丁胜呢,既来之则安之吧。只是,时常,他又不去这样想问题了,钻进了儿时常去的东西罗圈,那路似乎只能越走越窄,只感到憋闷,感到难受。
服刑的第一个年头上,李北和茅缸一起翻山走了一百八十里山路,整整走了两天来看他。丁胜不见李北,不能见她,要让她死了这条心。他越是绝情,北北才会越失望,失望到了极点,她才会离开自己,会的。如果那样,他们两个人都会解脱的。他祝愿他的北北能够幸福。茅缸和丁胜见了面,两个人都很激动。他给丁胜带来了莲花妈妈的信。那前几封信,他收到了就从狐皮沟寄到茶山。丁胜给妈妈回信,不说他在服刑,反正种了收了的,他有的写哩。只是把茶山,说成是狐皮沟就行了,反正两个地方都在山里。不知道这样能瞒妈妈到多久,瞒一天是一天吧。茅缸告诉丁胜,他大身子骨不如去年了,走上路,腰腿都疼。背背子,捆大了,他都起不来了。
“还没有说婆姨?”丁胜的头按规定被剃得光光的。阶下囚的生活使他养成了看人不看脸的习惯,眼睛盯在茅缸的肩头上。
“我大让我娶了秀秀算了,媒人已经去过了。”他的话到这里打住了。梁支书对他说,我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兰兰,兰兰嫁出了狐皮沟,现在养下的第二个娃娃也会爬了,你还想什么呢?大就你一个娃,大要靠你顶门户。秀秀遭了这一难,好赖是挺过来了,还生下了丁胜的儿子。她等丁胜,丁胜怕不会再要她了,是她那个家害的丁胜蹲了大牢。你娶了她,大有了儿媳妇又有了孙子,日后再给咱家窑里添上几个娃。秀秀有了着落,也让丁胜不再有思念,断了那段理不顺的乱情。临上路时,桃花再三叮咛,秀秀养下儿子的事,不要告诉丁胜。不知道,不会害麻烦。
“你依了?”提到秀秀,又听说茅缸要娶她,丁胜那颗冷冻过的心像是浇上了热水,烫得发紧,一阵阵生疼生疼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丁胜又是喜欢秀秀的。然而,只有很短的一刻,一切又恢复到原样。只是,他需要问问明白,他对不起秀秀,现在能办到的事,就是再关心关心她。
“依了。我什么都听我大的。打小,我就事事依他。和秀秀在一搭里,能过好山里人的光景哩。”茅缸的头垂了下去,不想再看丁胜那颗圆圆的脑瓜心子。是啊,秀秀和他丁胜的情是三天两后晌的情,如今自己又蹲了大牢,她再嫁人,就像河水要改道一样,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也许吧,秀秀和茅缸在一起,会把山里人的光景过好的。秀秀会同意这门亲事吗?为什么不呢?丁胜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再想下去。本来嘛,一个山里女子,失了贞洁,应下这门亲事,怎么想怎么都是一件好事。
大宝和甜瓜生了儿子,我桂花干妈让把那儿子给了虎娃了,说是叫虎娃是大,就要给虎娃养老送终哩,她日后升了天,也就不会有心事了。大宝说,第一个儿子就该是虎娃哥的,他是哥哩。丁胜笑了。山里人的故事,最能开人的心。
“你咋不见李北?一个女人走一百八十里山路容易?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茅缸替李北抱不平。别看丁胜在坐牢在遭难,他也不能饶了他。
“她为什么还不回燕城呢?”丁胜抬起头来问,那人中正对着茅缸的眼睛在蠕动着。多么希望茅缸回答他,李北吗?她就要走了。
“还回燕城呢,公社如今也不干了,回咱大队了,在大队当了个妇女主任。”茅缸的话说出来,丁胜愕然得目瞪口呆。
“你不要眼睛瞪那么大,还不是铁了心要跟你,在生产队等着你,说是等你刑满回队里,你是社员,她也是社员,你们俩儿呀一个样样的,这叫什么,对,她说这叫对等,要让你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到那个时候,她要给你当婆姨,你就会接受她的。那天黑里,说得我大都落了泪。我妈说,这样铁了心的女子,那丁胜还能说甚?”茅缸说着,很有些愤愤不平。这世道咋就是这个样子的,众人都向着他丁胜。要是他茅缸的那个兰兰像李北那个样待他,他立马扑上去抱住不再撒手。可丁胜倒好,屁股后头有个秀秀为他生下儿子,又有个李北觅死觅活要跟他,他连见都不见人家。此时的丁胜,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力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