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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63章

小说: 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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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灰着哩,我能信你那话?哄人哩!你拿甚给茅缸说婆姨?
  就窑里那六只鸡?那能管住你窑里有个盐吃,就烧了高香了。咱窑里你是见啥拿啥,都去换了药了,哄着我喝药。还说给儿子说婆姨,哄人!”桃花是精明婆姨,长着一挂直肠,有甚说甚,实打实,没个弯弯,没个花花。三十来年了,梁支书爱她这实诚,爱得很哩。
  “你那张嘴厉害哩,可你没厉害在地方上,你由着性子在戳我这胸口哩。你咋就不想想我和你的儿子一门心思扑腾着给你治病,为的啥?为的咱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光景,不是吗?只要有你在,比什么都强。你的病能治好,咱窑里的光景能过好。”男人用手掌扒拉着婆姨脑门上那缕头发,那缕头发当年墨黑墨黑的,油亮油亮的,如今,灰白灰白的,干涩干涩的,像是一把干韭菜。他的婆姨为他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骨头揪得人心疼。男人不忍心。这么些年,从互助组到合作社,经过三面红旗飘飘的那个疯颠的日日夜夜,他从当农村的积极分子开始到现在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天不亮就领着众人在地里干,天黑透了呢,还有那忙不完的事,开不完的会。他忙众人的事,自家窑里只能是不管不顾。他和桃花先后有过六个男男女女的娃娃,有的一落地就去了,有的刚会爬就去了,还有一个女娃娃,不仅会走了,还会跑了,没病没灾的,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山里人说这娃娃喜眉善目的,桃花和他都爱哩。那娃娃是掉到沟里摔死的。他没吃晚上饭,在大队部为上边下来的人汇报工作。娃娃手里拿着块馍馍,说是要给她大送上口吃的。摔死的娃娃还死死地攥着那一块馍馍。陕北的娃娃们死了要天葬,把尸体放到山墚上去,等着天鹰把眼睛啄去,于是,那娃娃的精灵才能飞上苍天。如果天鹰不啄娃娃的眼,就要换上个山墚。梁支书的这个女儿,倒了五个山墚,天鹰才啄去了她的眼。是娃娃不愿意离开这个人世哩。六个娃娃里,只有这茅缸活了下来,长大了,成了人。山里人说,梁支书的那些娃娃们也是和他一起干社会主义呀累死的。
  都累死了,能累出一份生产队厚实的家业,也值了。可是直累到今天,累出了什么呢?生老病死,山里人还是没有个好的迎来,没有个好的发送,活在那艰难之中。只有那桃花,对这一切似乎没有任何的抱怨。她不抱怨她的男人,只是默默地承受着那窑里窑外的辛苦,死了娃娃的痛苦,替他把茅缸拉扯大了。男人有男人的活法,他为众人去谋划,为狐皮沟一村人去扑腾,这是栽花哩,做婆姨的在窑里累死了也无怨哩。可是桃花撑到如今,没享受过男人的福,也没享受过儿子的福,那茅缸的婆姨她都没有能看到呢,自己已经瘦得像一把干柴草了,叶子落了,枝子扭曲了,红过的,绿过的,亮过的,油过的,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为了这个家,桃花耗干了自己的光彩和精力,还不够的,还没有算完呢,还要把自己再填到灶火里去,最后一次去暖一暖这孔窑,暖一暖自己的男人,暖一暖自己的儿子。这就是一个山里的女人,生无所求,死而有憾,她总感到欠男人的,还没有把他侍奉周到,现如今,他腰腿累下了毛病,要她扶持哩;她欠儿子的,还没有看着他迎回白头到老的婆姨,没能为他抱一抱娃娃,看到他把光景过好;她欠众人的,桂花要她为大宝的儿子绣个兜兜,她才绣了一半;曲静波老师要她剪的窗花,说是学生娃娃们爱哩,她剪了,但还没有剪得够,还没有把她会的所有的花样都剪出来;昊儿的棉袄穿了有几年了,她想为他做上件新的,想了多少日子了,布已经扯下了,棉花也有了,却没有力气做了。
  梁支书心疼他的婆姨,倾家荡产也罢,陪上性命都愿意,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好起来,再火旺旺地活上几年,过几年好光景,不该吗?
  “娃他大,你的心我懂,我懂哩。我跟你在一个炕头上活人,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哩。我知足,知足。”婆姨的花眼眯起来,那周围爬满了沟沟坎坎。那双眼原本是很美的,是山里的日头,山里的风,给了它们美丽的神韵。如今,还是这山里的日头,山里的风,把那美丽剥蚀了。男人在点头,他理解那女人,他爱恋那女人,他怜惜那女人,他记挂那女人。
  “仰富,这些年人家叫你支书,把你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只有我记得。”
  “桃花,你这是咋了?你叫我娃他大,茅缸他大,不比叫那名字亲?那名字是公家人叫的,不是吗?”
  “你的名字好哩,仰着头就富裕起来了,对吧?”
  “你呀。”
  “对了,我记起,师干大咽气时交代过你的,林昊的事该说了。”
  “睡吧,睡吧。”
  天黑了,天又明了。
  山里人说,茅缸他妈是早上走的,梁支书做好了饭,端到婆姨跟前,婆姨再不能张口了。也有人说,那婆姨在鸡叫头遍就已经走了,不然,她是会有动静的。梁支书起身时,还以为婆姨睡着,想让她再睡个一阵子,这女人从来没有睡到过天亮,养下娃娃也是天不明就起身的。总之,她是走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一丝不挂,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穿着破衣破袜,带走了那些对男人,对儿子,对众人的牵牵挂挂。茅缸一把鼻涕一把泪,给娘的穿上了新衣新裤,双手托起了他娘的身子,哀声啼哭。大小伙子哭得悲戚,哭得众人心寒。来送葬的人没有一个不哭。
  林昊从川坪中学赶回了狐皮沟,他扑在了桃花的身上号啕大哭。像儿时那样,对这个奶过他的人,对这个他叫过娘,又该叫上个姐的人,他扑上去哭得天昏地暗。山里人说,那昊儿,有良心哩。
  从停灵到发葬,李北一直跟着众人在忙活儿。送葬的队伍长长的,人们抬着棺材往山上走,天上下着雨。绵绵秋雨,也送故人。
  棺材抬到了地方,雨停了。李北跟着这支送葬的队伍。
  记得来到狐皮沟的第一年,她跟着山里人去砍柴,在大山的背洼洼里,见到了一座山里人修的坟,那黄黄的坟包,使她的心猛地收紧了。小时,她去过烈士陵园,后来也去青石公墓祭奠过陶校长。城里人的墓地,有水泥砌的墓穴,大理石的墓碑,由松柏围绕,虽有肃穆之感,却绝对不会生出一种离死人只有一步之隔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她说不好。山里人的坟多修在山的背洼洼里。他们说,生前忙忙碌碌的,死后要图个安宁。背洼洼也是能朝见日头的。到了夏天,背洼洼里还可以开出山丹丹花,红红的,像是火苗在跳。也许,山丹丹花就是山里人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它们总在坟头上生出。但是不管怎么说,坟墓总会令人想到死亡。死亡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黑暗的。多少人都说自己不信鬼神,然而一见坟头,却会联想到地狱。十八层地狱,除了恐怖、阴森,还有魑魅魍魉,令人毛骨悚然。她见到了这黄黄的土坟,仿佛是站到了死亡的面前,只感到自己被宇宙间的一种力所震慑着。土黄土黄的坟包包,有着圆圆的顶,在它之下,是人的一副骨架。她离这一切是那样的近。
  是会死的。”当时,李北脱口而出,她的心沉沉的。
  “是的,任何人,一生下来,就意味着活一天就离死近一天了,谁也不愿意说它,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是当时站在他身后的丁胜说过的话。对于死,李北过去从未认认真真地思考过,也许是没有这个能力。小娟死的时候,李北已经十三岁了,尽管没有见到她合上眼睛,但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是她最亲近的人,如今,她死了。想到死,记起了小时候妈妈给她解释过的,一个人死了,就是说这个人离开了人世,在别人看来,他再也不回来了,他自己呢,则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活着的人们的记忆之中。是的,小娟曾经活过,曾经笑过,曾经为她所熟悉,也为丁胜所熟悉。但是现在,小娟在这个世界上消逝了。李北闭上眼睛,在思念小娟。对死,这最原始的理解,是十分肤浅的。来到了农村,李北只有十九岁,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对于她似乎已并不陌生了,因为陶校长死了,江小南的妈妈死了。在文革中,她所熟悉的人死了有一些。然而,如何对待生与死,这在她来说,还是那样的陌生。山里人告诉她,他们祖祖辈辈,多数人是在大山里生,大山里活成人,大山里死去,没有出过这黄土窝窝。少数走出大山的人,要么,是伟人、英雄,现在在国家机关任职,做大官哩;要么,是匪寇、奸雄,成了战犯,遭了镇压或在大牢里熬阳寿哩。那么,什么是生,值得理念的生,什么是死,值得说道的死,只有品尝过人生滋味的人,才算是会理念生,会说道死的。李北开始用心尖在舔那活脱脱的生与死。山里人接生,她曾在那窑门外好奇地捕捉婴儿第一声啼哭的冲击波;山里人娶亲,她曾经随着那披红戴绿的迎亲队伍快活地在山间小路上跳跃;山里人送葬,她也曾垂下头,跟在悲哀的队列后面淌着泪翻过山脊梁。今天,她则是在送梁支书的婆姨,那个手把手教她纳鞋底的女人;下雨天柴禾潮湿,她做饭引不着火时,用干麻杆帮她点火的女人;在她发高烧躺在炕上时,立在她脚下,端汤喂水,连夜守候过她的女人。那个平平常常的,然而心地善良的女人。为这个女人送葬,那泪水是流自她的心底的。这个女人的死,似乎不值得谁来发表演说,来掂量这死的轻与重,因为世人都有这样一死,仅此而已。
  棺材放进了坟穴,黄土掩埋了它,黄黄的,圆圆的坟顶也做好了。该为死人做的,都做完了,人们慢慢散去了。坟头上只剩下了梁支书、茅缸、林昊和李北。
  “娃,回吧,当心自己的身子骨,这几天把你累坏了。”梁支书抚着李北的肩膀头。
  “李北,你送我娘上路,我替她谢谢你。”茅缸有板有眼地说着。林昊冲李北点一点头。李北只是摇头,不说话,悲伤的阴云笼罩着她。
  “人死如灯灭。”梁支书对着坟头叹道。
  “没有下辈子,没有哩。”茅缸随口接来,声音很轻很轻,这话是他的兰兰说过的。他没有能把那心爱的姑娘接进门,妈妈呢,也离他而去了。这是最扯他的心肺,最亲近他的两个女人。一个,成了人家的婆姨;一个,去了另一个世界。敢羞他的是兰兰,笑他十二上还吃娘的奶,成天都在说,直到她嫁出狐皮沟。而敢亲他的,则是妈妈,把他奶到十二岁上还不甘心。众人都用手指刮他的鼻子,说他羞死人哩。妈妈却说,不羞,儿子再长得人高马大,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蛋蛋,妈的奶他吃到老也不羞,妈妈亲儿子,亲不够。但是,茅缸是男子汉,他知道,妈不嫌的,众人嫌,那就做不得了。于是,在窑门外,他再也不去贪那个嘴,只有在没人的时顶候,他才会用头去一顶妈妈的那两只隆起的奶子,用脸蛋去亲一亲它们,那是儿子心里的山峰,那里有将他奶大的琼浆玉液,他坚信,自己身体里流动的热乎乎的血浆,就是来自于那里。从那里,他获取了足够的营养,才有了自己健康的体魄,生长出男子汉的勇气和力量,可以与大山同舞,与黄土地争雄。儿子心中这山峰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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