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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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右派分子?”人们感到新奇。
“我去年冬里在县城看到一张报纸,说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要深入挖掘他们,还写了,决不可以草率收兵。”猴娃把这记得太清楚了,因为他不认得“率”,又分明记得自己是学过这个字的,于是在心里骂道:把他个老先人的,草什么?还能叫我念不下去了?那就草草吧,草草顺口,也能念得通。因为当时旁边有人在听他念这张报纸,他这个文化人是不能丢脸面的。但是回到家以后,他还是查了老先生留给他的那本小小的四角号码字典,把那个字认准了。老先生说过的,做人是不能含糊的,这和认字不能含糊是一样的,不会的,就问就学。这,他猴娃到死都不会忘的。
“反党反社会主义?怎么反?”师富强转着他的陀陀,脑瓜子也转哩,捻一捻他的毛线线,还想再知道些。
“好像城里在搞什么大鸣大放。”狮子在县上开会,是听过县委书记作过这么一个报告,不过,他记得这和他的公购粮、出民工一桩桩村子里的大事体不碰个边边沿沿的,所以也就没有留意去记,回到村上,也没有再给人们去学说学说,不过今天人们问起,他还记得个大鸣大放。他揉了揉脑袋瓜,还依稀记得些,他说:
“右派分子攻击咱们党,他们想着把共产党拉下来,他们来坐江山。”
“师干大,你是说,右派要拉下共产党,他们坐江山,什么是个江山?”林昊歪着脑袋听大人们说话,他似懂非懂。
“还是昊儿问到点子上了。江山就是这天下,这天下如今是共产党的,是共产党的,就是咱们人民的。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想着变天。”狮子很是兴奋,想不到昊儿这娃人不大,心眼灵哩,日后念上点儿书,有出息哩。
“对了,县上说了,程果平是国家一个大机关的右派,在我们队上住下去,是来劳动改造的,和以往上边下来的干部是不一样的,不是吃派饭,是背了粮下来自己做着吃,以后就在咱们队上,记工分,分口粮,干多多吃,干少少吃。”
人们点头,队长的话他们听明白了。
大寒天,梁仰富和师富强套上驴车,从县上接来了程果平。那一天后晌,人们约莫着右派分子要到了,都赶到村口看稀罕。
驴车进了村,那上面放了两口袋粮食,队长说过的,他带口粮。还放一个木头箱子和一捆铺盖卷,还有一大兜就说不好是什么东西了。三个男人跟着车走。村口的人看得个仔细。
那个叫程果平的人和梁仰富一样的个头,穿着城里人穿的那种过膝的长棉衣,头上还戴着棉帽子。林二在小声述叨着。
“林干大,那不叫长棉衣,那是大衣。咱乡里人穿不得,穿了干不成活儿。”猴娃在说给林二听。
他三个人还说话哩。队长说给右派听,虎娃他大也张嘴,那右派点头。不知说甚。
“那个右派还直比化,样子好看哩。”
“照,那右派模样俊哩,浓眉毛,花眼窝,鼻梁骨高高的,就是嘴太大了。”
“看他走上路,步幅有多大,比咱山里人看上去气派。”
“这人看上去年龄不大,也就是个三十出头的样子。”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品头论足。这右派就是个地道的城里人,人们看不出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程果平似乎料到一进村会遇上人们的围观,他笑着,点一点头,算是和乡亲们招呼过了。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自在,像是来到了一个平常之地,在做一件做熟了的事情。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梁支书临走时才给开过会。众人不敢对他笑,像是躲瘟疫一样,侧过身子,一些人扭过脸去。想着支书说过的,必须对他监督、改造,笑是使不得的。人们的眼瞪起,脸板平。娃娃们缩在大人的掖窝下。
林二把人往自己的窑里引,说好的,就住他那儿,他是贫协主席,监督、改造便当。
林昊和茅缸一前一后跟着。两个孩子的好奇心劲儿比大人们要重。
“你们叫什么名字呀?”那人很和气。林昊大着胆子答道:
“我叫林昊。”
“你呢?”林昊抢着说:
“他叫茅缸。”茅缸友好地冲着这个陌生人笑一笑。右派不右派,娃娃家不管。
“你们谁大?”右派一边走着,一边和娃们拉起了话。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是泉水在敲打石头,林昊愿意听他说话。
“猜猜看?”林昊歪起了头,茅缸则又一次在冲着陌生人笑。林二十分满意。这右派喜欢娃娃们,住到自己窑里,不会吓着昊儿。
程果平看着两个娃娃,大个子的,虎头虎脑,一脸的憨态。小个子的,于可爱之中,透着灵气,看着比那大个子娃还有主意。也许,娃娃让他猜,那么,他知道怎么猜了。
“林昊大。”
“你真行。”林昊挺服气。
“不过,我们同岁,他是正月初一生,我比他也小不了几个月。”茅缸终于开了口。不过,即就是他长林昊几岁,也大不了的。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我比你辈分大。我大说过的,我事事要让你。”林昊满神气。
“有意思。”程果平乐了。快两年了,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乐过。
程果平在狐皮沟住下了。
紧接着,腊月二十六,权民带着婆姨和娃娃回到了家。人们这个去了,那个来,到狮子窑里去看那个城里回来的洋婆姨。那个瘦小俊俏的女人,脸上挂的都是笑。她告诉人们,她叫曲静波。不几天,村里人都见过了她,也都认得了她。她的记性很好,已经认下了许多人。
瞧瞧人家那婆姨,听说还是个文化人,早年也跟着部队走南闯北的。说上几句话,甜甜的。人们对这大地方来的女人,稀罕哩。权民哥咋没穿上军装回来。年轻后生没有能一睹那军人的风采,好遗憾。
但是,令全村人乃至娃娃们欢跃的是,狮子告诉大家伙儿,他的儿媳妇不走了,要把小学校重新整治起来。天暖了,就让娃娃们念书。
林昊飞跑回窑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程果平。
“右派叔叔,我要念书了,要念书了。”林昊拉着程果平转圈圈。程果平喜欢这个娃娃。今天,不知为的哪一桩事,他正百感交集。他,一个国家机关的干部,一个大知识分子,一个曾经南征北战过的人;一个多次去工厂,去农村,搞调查研究,写工作报告的人;一个被称为实干家,笔杆子的人;一个有着温暖的小窝,有爱他的妻子,有一开始呀呀学语的孩儿,被人称为春风得意的人。
个可是如今他,还不如眼前的这个娃娃活得自在。
“右派叔叔,你”林昊想说,你哭了,他明明看见,叔叔的眼窝溢出了水珠,尽管它们没有从眼窝里滚出,是他不愿意自己叫他右派叔叔?那天,林二蒸了一锅两面馍,才出锅,热腾腾的。
林昊要给叔叔送几个,林二不说话。他知道,大不是舍不得,因为叔叔是右派,要赶共产党下台,大和这样的人不对路。可是,他也是个好人呀!林昊用眼瞄着他大,大虽没说甚,但那眼神是应允了自己。他兴冲冲地给叔叔端去了两面馍。叔叔接了,也吃了。就是在那一天,他叫程果平右派叔叔。人总得有个称呼吧。娃娃叫右派叔叔,程果平答应了。既然党叫他作右派,娃娃有什么叫不得的呢?况且娃娃还称他为叔叔。
“叔叔,你不愿意做右派,我以后不叫你右派叔叔了。你不要伤心。”林昊小心地说。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娃娃不大,却知道我痛在哪儿。程果平被深深感动了。
林昊啊,你是一个生在福窝窝里的乖娃。程果平有些情不自禁。
第五章丁家胡同那座大院里的小人精
李树槐,黑毛头,它们虽说都是一个人的名号,但是,这人生的最初轨迹,人们固执地认为,是那个叫黑毛头的小不点儿,在丁家胡同的那座大院里,在假山石和花丛中,在那些大人们的爱抚中,在岁月老人的掌股中,移动着,跳跃着,在他所必须通过的路径上,尽管他只是一个点,微乎其微。然而,古人说过的,“莫见乎微,莫显乎微”,萌出于根芽,其势了不得也。也许,正因为有这理,所以中国人喜欢孩儿的小名,尽管不上台面,人不得户籍。
于是,李树槐这个大号,比起黑毛头这个小号,短时间里,就要逊色得多了。因为,在他跨出大院以前,他的亲人们是很少启用这一大号的。当然,长远地看,做成大事,成了名的人,是不用乳名的;平常人,只要步入了社会,就越发离不得自己的大号了。只是,在亲人面前,在任何时候,哪怕是做了老翁、老妪,人,也愿意从乳名中讨得一份对儿时甜蜜蜜的追忆,讨得对亲人的眷恋之情。
黑毛头八个月大的时候,总是围着那个近两米宽的大床在爬。
这是游部长为莲花和他的孙子特制的一张宽床。老人家认为,不点儿大的小人在睡觉时也需要打挺儿、滚蛋儿、折跟头。这人呐,从小到大直到老了,谁能离得了床?战争年代走南闯北当大兵的,却睡不成一张像模像样的床。他自己就睡过马背,睡过山洞,睡过坟头,睡过庙门口,睡过屋檐下。如今,他有了安定的窝,就要有像模像样的床,不仅他要有,孙子也要有。
黑毛头才满一岁,就会翻书了,一页一页,当然,他也会将书扯成块儿,撕成条,好开心。奇怪的是,这小家伙从未把书拿倒过,你把书颠倒了给他,他会再颠倒过来的,真是鬼使神差。顾秘书对于黑毛头翻书是饶有兴味的。
四岁的黑毛头,脑袋还是与身子不成比例,显得太大了些,但是已经能坐在葡萄架底下的石头凳上,在爷爷的指点下,念:大小多少,上去下来,还念得出,人之初,性本善。摇头晃脑的,认得四百个字。那个老花工,他的佟辉爷爷,叫他作“小人精”。
老花工和游部长都记得,那一天午后雨过天晴,他们和黑毛头一起在院子里散步,逗着黑毛头背唐诗,黑毛头背了:“白日依山尽,”他停了下来,不背了,也不走了,叉开了两条腿在房前甬道一个小水洼处,看着太阳在那里投下的倩影,掏出了他的小玩艺儿,撒了一泡尿。黄黄的尿水在水洼里打出一串泡沫,尿水搅着雨水溢出了水洼,顺着砖石的缝隙,流进了一棵松树底下的水坑里,小家伙似乎悟出了诗的真谛,激动得大声叫起来,“黄河入海流!”
老花工早已笑得弯下了腰,笑出了老泪。这诗,他是念过的。
虽然,他并不十分懂得这诗,他说不出唐代诗人王之涣这首《登鹳雀楼》前十个字的形势天成,气象阔大;不知道诗人当年在蒲州登上鹳雀楼,远看中条山,夕阳西下,山衔落日;近看黄河水,一泻千里,奔流入海,那是怎样的豪放,何等的雄劲。然而,他确确实实是见过黄河,见过大海的人,他知道,黄河入海,哪能是这副模样!那小不点儿则顺势勾住了佟辉爷爷的脖子。老花工一把抱起他,直起了身子。黑毛头乐了。他一只手搂住了老花工,歪着脖子仰起了头,另一只手拉住了头顶上的松枝,鼓足了劲儿继续背诗: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哈哈哈哈哈,”游部长大笑,笑了个痛快,这小子真是嘎得够味儿。他的孙子真的懂得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