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西施 作者:盛琼-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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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像个疯婆子,她在那些唾沫和石子中木然地走着……
那些天,阿美一边踩缝纫机,一边就在头脑里放野马。她想的都是些无着无落
的事情。她翻来覆去想得最多的竟是个死字。死,是什么? 死,就是把眼睛一闭,
两腿一伸,一了百了,是不是? 死,就是像自己的丈夫一样,变成一个冰冷的骨灰
盒,是不是? 有什么不好呢? 没有苦了,不受罪了,冻不着了,饿不了了,不操心
了,不烦恼了,想一想,真是一个大解脱,大自在。可是,为什么人家都怕死呢?
活着,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可是,为什么人家都千方百计地活着? 是不知道怎么个
死法吗? 其实,活,有千般难,死,还不是最简单? 不怕痛的,可以拿刀一横,拿
剪子一划,可以从几层楼的楼上往下跳;怕痛的,可以投江,大江又没有上盖子;
可以吞药,安眠药到处都能买得到;可以挂个脖子,找根结实的绳子就行了。这些
都是容易的事情,就是苦,就是痛,也都是一会儿就能过去的事情,比活着受罪要
少得多,轻得多,可是,为什么人家都愿意死皮赖脸地活着? 是放不下什么东西吗
?那到底放不下什么呢?想到这里,阿美的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再也想不下去了。
心里是痛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酸,酸得牙齿都在嘴里沤烂了。她知道,想归想,
她是不能死的。她还有大英小英这两个孩子呀。她还要撑着一个家呀。正因为她明
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那死,就格外地吸引她了,就格外值得翻来覆去地
琢磨了。人到了这光景,就自怨自艾了,也自卑自怜了。阿美眼睛里都是一层灰。
再俗再艳的布料到她的眼里都是蒙上了一层灰了。
过了一些日子,孙志强来家了,来帮她充气。
阿美就怕他来,怕他问工作的事情。可孙志强一点也不知道底细,一见她,就
说:“嫂子,你找赵书记谈了吧,谈得怎样? ”
阿美虽然在心里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一听这话,还是闹了个关公脸。
她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谈是谈了,可是——不行。”
孙志强手上套着一对沾满汽油的白纱手套,他拽下来,用力地在手上甩着,脸
上是一副出乎意料的神情:“怎么不行呢? 我师傅为单位卖了那么多年的命,照顾
一下他的家属,有什么不行呢? 赵书记平时倒是个爽快人,这次是怎么啦? 嫂子,
你别着急,我帮你再去打听打听。”
阿美连忙打断他:“小孙啊,你的心意我领了。
但我不会开车,又没有多少文化,还是个女的,到你们运输公司能做什么呢?
打打杂,扫扫地,这些事情我还不愿意做呢。真的,再等一等,你也帮我打听着还
有没有其他的工作,好不好? ”
孙志强听阿美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把头一甩:“那行,嫂
子,你等着,有什么消息,我再告诉你。”他从厨房里提出一只空液化气罐,三步
两步就出了门。阿美看着他那高大健硕的背影,在门前一闪,就消失了,可是屋子
里还是留下了一股浓重的汽油味道,那是有点霸道的蛮横的味道,也是亲切的熟悉
的味道。阿美在那种味道里发了一会儿呆。
孙志强前脚刚走,朱香兰后脚就到了。她一进屋,就神神秘秘地趴在阿美的肩
膀上,咬着她的耳朵说:“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 长得好帅呀,还帮你干活呢。”
阿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别这么神神道道的,那是我丈夫的徒弟,运输公
司的小孙。”
朱香兰笑着摇摇头:“好倒是好,可惜年龄太小了。”
阿美打了她一下:“你瞎想什么呀。”说着,就取刚刚做好的新衣给朱香兰试
穿。
朱香兰一看那衣服,又像被蛇咬了一样地大叫一声:“哇——这么漂亮啊! ”
她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穿的外套,激动地把那件新衣服穿好,嘴里嚷着:“镜子在
哪? 镜子在哪? ”
阿美举着一面镜子给她照了。她在镜子前拉拉滚边,摸摸盘扣,扭扭腰,挺挺
胸,搔首弄姿地摆弄了一番,然后跷起一双兰花指,向阿美道了一个万福,来了一
句戏腔:“官人,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年华——”还没说完呢,就扑到阿美的
怀里,笑得直抖。阿美一手扶着她,一手举着镜子,既怕她跌倒了,又怕把镜子摔
碎了,想笑又不敢大笑,很是狼狈。
朱香兰笑够了,直起腰,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又叫:“完了,完了,
我这样笑一场,皱纹又要加深好几道了。”
阿美看着这个既妩媚又开朗的女人,心里涌起了太多的羡慕。瞧,人家活得怎
么这么有劲道呢? 跟自己一比,完全是两个品种。天下掉下来这么个活宝似的姐姐,
和自己一见如故,真是叫人开心呀。阿美把镜子放好,搂着朱香兰的肩膀说:“香
兰姐,你一来,我的心情就好了,连这间小屋子都亮堂了,你今天有没有事? 没有
事情,就陪我多聊聊,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顿饭,好不好? ”
“陪你说说话,还行,饭,我就不吃了。”朱香兰边说边用手拨拉着挂在绳子
上那一串花花绿绿的新衣服,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款式。
阿美问:“剧团是不是很清闲呀? ”
“是啊,现在爱看戏的人不多了,年轻人都喜欢听流行歌曲,什么李谷一,苏
小明,关牧村,郑绪岚,她们的歌就是好听嘛,我也喜欢听呢。剧团一会儿说要大
胆创新,上什么新编剧目,一会儿又说要保持传统特色,恢复老戏,反正不管怎么
弄,写戏的少了,看戏的也少了。我们剧团有些年轻人干脆改唱流行歌曲了。他们
到外地走穴,听说跑一场,就能赚个一两百呢,比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唉,反
正我年纪大了,没什么想法了,混口饭吃呗。”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呀? ”
“他呀,本来也是我们剧团的,现在调到市文化局搞剧本创作去了。”
“哟,你们两个是才子佳人嘛。”
“他呀,才子谈不上,只不过会写点东西吧。——他这个人呀,很有意思的—
—”朱香兰说起丈夫,脸上立刻呈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娇羞。
她含笑地垂下眼皮,又猛然睁大眼睛,有些忍不住地说:“跟你说说也不妨—
—我丈夫呀,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会哄女人呢,要不,我怎么被他哄到手了? 他的
嘴巴像涂了蜜似的,而且,而且,他在床上,功夫也很棒呢——”
她还没说完,阿美的手抖了一下,脸上陡然绽出桃花来。朱香兰沉浸在自己的
回想中,并没有注意到阿美的神情。她含羞地一把搂过阿美的脖子,把额头抵在她
的脸颊上,吃吃地笑,笑完了,莺声软语地说:“以前有好多人追我的,我都没答
应,说实话,现在还有一些人明里暗里地喜欢我呢,但我跟他们只是开开玩笑嘛,
不会动真格的。我丈夫有本事呀,人家以为他的本事是会舞点文,弄点墨,其实呀,
他的本事都集中在床上,他的坏也都在床上,嘿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说到这儿,她看了阿美一眼,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刷地冻住了。
她有些尴尬地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早就听我姐姐说过的,你的丈夫——”
阿美苦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是卑怯
的,是羞赧的,可是,在心里,她知道,朱香兰这些闻所未闻的话,其实,她是爱
听的,想听的。是啊,朱香兰的丈夫究竟是怎样的“坏”,让朱香兰这么死心塌地
地喜欢他、爱他呢? 一个男人在床上的“坏”究竟是怎样的坏法呢? 朱香兰见阿美
不说话,以为她联想起自己的丈夫,伤心了。她有些内疚地宽慰她说:“阿美,事
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要难过了,想开些,都是命嘛。我在舞台上唱了这么多
年的戏,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好玩着呢,就是一个大戏台呀,你扮演什么角色,你
的性格怎样,命运如何,那不都是被剧本规定好了的吗? 那个编剧的人就是老天爷
啊。他要我们演什么角色,我们不就得按他写的剧本老老实实地演吗? 唉,怎么着,
不就是一出戏吗? 演哪种角色不都是演吗? 管他呢,只要演得过瘾就行了。嘿嘿,
你长得这么漂亮,老天爷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的戏份还多着呢,你看吧,将来还
有大把好日子等着你呢。”
朱香兰抑扬顿挫的话像一只婉转的小鸟在耳边响着,熨帖,舒服,每一处拐弯
抹角都给她温存到了。阿美的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心酸,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委
屈,阿美赶忙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终于,她还是笑了,对朱香兰半真半假地来了一
句:“那好呀,我就指望着你这个好姐姐,把好日子带给我了。”
阿美一笑,朱香兰又开心了。她一连说了几个“没问题”,又抓着阿美的手,
边揉边说:“唉。这女人没有男人,日子怎么过呀? 我跟你说实话,你要趁着现在
还不老,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都活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事情看不开呀? 别人爱
怎么说就怎么说呗,管它呢,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女人啊,越
老越不值钱,只要你愿意,我保证给你当好这个媒人。”
阿美只笑不语,低下头,把缝纫机踩得轧轧地响。
第二章 琐窗寒
1
冬天很快到了。仿佛一夜之间,城头变换了大王旗。寒潮一到,呼呼北风一刮,
树上的叶子就像瘌痢头似的,变得稀稀拉拉的了。路一下子开阔不少。抬头看看,
总见不到蓝的天。铅灰色的厚云像老天爷的心思一样,低低地压着,却看不透。城
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都在经久不散的阴霾中暗淡了,灰扑扑地连成一片,海市蜃
楼一般。
路上的人穿得越来越厚重,走起路来,笨笨的,憨憨的,没有了往常的利索。
太阳像个成天赖在床上的懒婆娘,难得能清清爽爽地冒出个新鲜的笑脸来。天黑得
早,还没到傍晚,街上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片,那都是着急地往家里赶的人群。一
盏盏的灯陆续地亮起来,在冬日的暮色中,有一种苍茫的单薄,凄清的暖意。
阿美这些天来总是在挑灯夜战。来做棉衣、棉裤的多了,来做棉衣罩衫、厚外
套的多了,还有来做呢大衣的。换季的时候,阿美恨不能多生出几双手来。眼花了,
手酸了,最要命的是腰累得像断了一样。换了好几贴膏药了,但还是不管用。
阿美不时要腾出一只手来,撑在自己的后腰上。
大英小英这两姐妹放学回家后,像狗一样,拿鼻子四下嗅一嗅,嚷道:“家里
怎么有一股中药的味道呀? ”终于知道是母亲的腰痛病又犯了。于是两人除了做家
务,又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她们的母亲捶背。有什么法子? 阿美哪能歇一天呀?
一条街就她的缝纫店最晚黑灯,那一般都是别人家鼾声四起沉入梦乡的时候了。可
是早上,无论她的眼皮子多重,腰杆子多痛,她都要在六点钟准时被闹钟闹起来。
天都没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