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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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戒烟哪那么容易!烟瘾来了,不吸两口,人整个儿就没了灵魂,除了想吸两口,就剩下一样:想死。
何老爷,你这不是害了我了?
何举人当然没有料到朝廷还有借闱科考这一手。但国运衰败如此,忍辱借闱吧,就能选取到贤良了?朝廷无能,贤良入仕又能如何?所以,对六爷的责难,何老爷倒也不在乎。染上大烟嗜好,赴考是有些关碍,可六爷你若弃儒入商,那就什么也不耽误。这种话明着说,六爷当然不爱听。
何老爷只是劝慰六爷,说戒烟不能太着急。“你这才吸了几天,烟瘾远未深入骨髓,戒是能戒了,只是不能着急。戒烟也似治病,病去如抽丝。”
六爷听了这话更着急:“我倒想悠着劲儿戒烟,可朝廷的考期能悠着劲儿等你?三月初八,转眼就到了,我不着急成吗?”当时是正月,离三月真不远了。
何举人笑了笑说:“就因为三月初八不远,才无须着急。”
六爷以为何老爷是成心气他,就说:“着急也没用,反正来不及戒了?何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妙法,能将烟具料面夹带进考棚?”
何老爷说:“六爷,到三月初八若能如期开考,咱们真还不愁将烟枪烟土夹带进去。烟枪可制成笔型,烟土又不占地方,塞哪吧不便宜?”
六爷说:“何老爷当年就这么带的?”
“那时本掌柜正春风得意,抽什么大烟!我染上烟瘾,也跟六爷相仿,全因为断了锦绣前程。中举后,京号副帮做不成了,还能做甚?只好抽大烟吧。”
“何老爷你又来了!你不叫我着急,难道真要抽足了大烟,再作考卷?”
“六爷,我劝你不必着急,是因为到三月初八,肯定开不了考!这一届恩科乡试,保准还得推延。”
“何老爷又得了什么消息?”
“有消息,没消息,一准就是推延了。转眼三月就到了,什么动静还没有。议和还没有议下来,谈何借闱?”
六爷想想,虽觉得何老爷推断得有些道理,但依旧必须戒烟:不论考期推延到何时吧,总是有望参加的。
所以在正月二月,六爷算是把自家折腾惨了。烟瘾发作时,墙上也撞过,地下也滚过,头发也薅过,可惜自虐得再狠心,终于还是免不了吸两口拉倒。一直到杜老夫人重病时,六爷的戒烟才算见了效。
老夫人忽然重病不起,使六爷受到一种莫名的震动。震惊中,竟常常忘了烟瘾。尤其在探望过老夫人后,好几天郁闷难消:这几天就一点烟瘾也没有。
二月十七,老夫人真就撒手西去。从这一天起,一直到三月初七老夫人出殡,三七二十一天中,六爷居然没发过一次烟瘾!除了繁忙的祭奠、守灵、待客,他心里也是压了真悲痛。杜老夫人的死,自然叫他想起了生母的死。但在心底令他怅然若失的,还有另一层:他是刚刚看懂了这位后母,怎么说死就死了?他刚刚看懂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女人的天生丽质,什么是女人的优雅开通,什么又是女人的郁郁寡欢……刚刚看懂女人的这许多迷人处,竟会集于后母一身,她就忽然死了。
她刚刚现出真身,忽然就死了!
在这种无法释化的悲伤中,六爷彻底忘记了大烟土。因为他愿意享受这一份悲伤,再浓厚,再沉重,也不想逃脱。
出了三月初七,六爷才忽然想起三月初八是个什么日子。他的烟瘾已去,延期的乡试倒如何老爷所料,仍没有如期到来。时局也未进一步缓和,反而又吃紧了。东天门失守,兵祸将至,传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没过几天,六爷跟了何老爷,趁夜色浓重,逃往山中避难去了。
那是一个叫白壁的小山庄,住户不多,但庄子周围的山林却望不到边。林中青松居多,一抹苍翠。六爷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广袤雄浑的山林,稀罕得不得了。尤其在夜间起风时,林涛呼啸,地动山摇,六爷被惊醒后那是既骇怕,又入迷:似近又远的林涛,分明渲染着一种神秘与深邃,令你不知置身何处。
何老爷对此却兴致全无。他一味劝说六爷,与其在这种山野藏着,还不如去趟西安。眼下朝廷驻銮西安,那里才最适宜避难。西安离太谷也不远!
去西安避难?何老爷真是爱做奇想。六爷也未多理会,只是说:“西安我可不想去,只想在这幽静的山庄多住几天。这么壮观的林子,何老爷多经见了?”
“六爷,你真是气魄不大。与朝廷避难一城,你就不想经见经见?”
“与朝廷同避一城?”
“你既铁了心要入仕途,也该赶紧到西安看看。”
“看什么?”
“看朝廷呀!朝廷整个儿都搬到西安了,又是临时驻銮,最易看得清楚!京中朝廷隐于禁宫,与俗市似海相隔。弃都西安,哪有许多禁地供朝廷隐藏?所以朝廷真容,现在是最易看清的时候!”
“何老爷,现在是朝廷最倒运的时候。你是叫我去看朝廷的败象吗?”
“朝廷的败象,你轻易也见不着吧?”
“撺掇我去看败象,是什么用意,我明白!”
“我有什么用意?”
“还不是想败坏我科举入仕的兴致!”
“六爷,这回你可冤枉本老爷了。我撺掇你去西安,仅有一个用意:沾六爷的光,陪了一道去趟西安。朝廷驻銮西安,败也罢,盛也罢,毕竟值得去看看。汉唐之后,西安就没有朝廷了,这也算千载难逢吧!”
何老爷这样一说,六爷倒是相信他了。只是,跟何老爷这样一个疯人出游西安,能有什么趣味?所以,他也没有松口:
“西安真值得去,眼下也去不成吧?我们正逃难呢,哪有心思出游?再说,老夫人初丧,也不宜丢下老太爷,出门远行。”
“六爷,到无灾无难时,朝廷还会在西安吗?”
何老爷仍极力撺掇,六爷终也没有应承。但趁朝廷驻銮之际,去游一趟西安,倒真引起六爷的兴致。反正考期又推延了,大烟瘾也已去除,正可以出游。日后借闱开考,也在西安,早去一步,说不定还能抢到几分吉利吧。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何老爷同去。有他在侧,太扫兴。但除了何老爷,又能与谁结伴出游?
六爷也没有多想,就有一个人跳了出来,浮现在眼前:这个人竟是孙二小姐,那位已跟他订亲的年少女子。
他这也是突发奇想吧,竟然想跟未婚妻结伴出游?那时代,订婚的双方在过门成亲以前,不用说结伴出游,就是私下会面,也是犯忌的。而自订亲后,六爷实在也很少想起这位孙小姐。在老夫人安排下,他暗中相看过对方,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却也未叫人心跳难忘。
但在老夫人重病不起后,他开始时时想到孙小姐了:她是老夫人为他物色到的女子。那一次在华清池后门,也许并没有很看清。又是冬天,包裹得太严实。不是很出色的,老夫人能看得上吗?六爷已生出强烈的欲望:能再见一次孙小姐就好了。可除了老夫人,谁又会替他张罗这种事?重病不起的老夫人,再不会跟他一起捣这种鬼了。那次捣鬼,真使他感到温暖异常。
只要一想,六爷就感伤不已。
老夫人病故之后,六爷就更想念这位孙小姐了:她是老夫人留给他的女人。记得她也是很美貌的,也是天足,也爱洗浴,也应该很开通吧。她也会不拘于规矩,悄然出点格,捣一次鬼吗?
在为老夫人治丧期间,六爷就止不住常常这样想。那时他幻想的,是与孙小姐一道,为老夫人守一夜灵。在长明灯下,面对了老夫人那幅音容依旧的遗像,只有他们二位,再没有别人……当然,那也只能幻想。没人替他张罗这种事。
现在,提到出游西安,六爷不由得又想到孙小姐。与孙小姐一道出游,那是更不容易张罗的出格事。但他幻想一次,谁又能管得着!
孙小姐是天足,出游很方便。她也开通,不会畏惧见人。她甚至可以女扮男装,也扮成一位赶考的儒生,那他们更可以相携了畅游西安。她扮成儒生,会太英俊吧。
这样的幻想,使逃难中的六爷想得很入迷。有时候,为了躲开何老爷的絮叨,他就只带了小仆,偷偷钻进村外的松林。林子深处幽静神秘,更宜生发幻想吧。
2
从白壁逃难回来,时局已大为缓和了,乡试却没有任何消息。何老爷就继续撺掇:到西安走一趟,什么消息探听不到?
刚经历了老夫人新丧和外出避难,六爷感到窝在家中也实在郁闷难耐。于是,真就跟老太爷请示了:听说将在西安借闱科考,所以想早些去西安看看。趁朝廷驻銮西安,去了,也能开开眼界吧。
老太爷居然问:“这是何老爷的主意吧?”
六爷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何老爷,倒先在老太爷跟前嚷嚷过了!大概是未获赞同,才又撺掇他出面。于是说:“是我想去,不干何老爷的事。”
没想到,老太爷竟痛快地说:“是你自己的主意,那更好!老六,你早该去西安看看了。朝廷落难时候是种什么气象,你早该去看看了!这也是千载难逢啊,西安又离得近,不去真可惜了。想去,就赶紧去吧!”
老太爷说的话,也居然和何老爷一模一样。是老太爷听信了何老爷的怪论,还是何老爷本来就暗承了老太爷的意旨?不论怎样吧,六爷的兴致大减。他们撵他到西安,不过是为叫他亲见朝廷的败象,以放弃科举入仕。早知这样,他才不上当呢。现在也不好反悔了,只好答应尽早动身。
老太爷叮嘱:到西安就住到天成元柜上,多听邱掌柜的。邱掌柜手眼通天,什么都知道。
他们的用意更清楚了。六爷嘴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他才不想听掌柜们念生意经,只想游玩。再说,人在外,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去西安已无阻碍,但结伴同行的,果然指派了何老爷。六爷先兴味索然了一阵,转念一想,倒也觉着无妨:何老爷兴趣在商事,到了西安准就一头扎进铺子,与邱掌柜论商议政去了。
六爷尽可独自游玩的,只怕比在家中还要自由得多。
既如此,六爷的那个奇想又跳出来了:能邀了孙家小姐一道游西安,那该是种什么滋味?
若在以往,六爷才不会作此种非礼的出格之想,现在可不同了。这两年历尽大变故,不断令人丧气损志,什么仁义礼信,他也不大在乎了。再加上杜老夫人在他心底唤醒的青春意识,已经再按捺不下。所以他反倒渴望出格!
简直没有多想,六爷就奋笔给孙家小姐写下一信。信中说老夫人的仙逝,叫他痛不欲生,困在家中更是处处睹物伤情。近日,他已获准出游西安,一面散心,一面还可瞻仰朝廷气象云云。只在末尾提了一笔,汝敬仰先老夫人,似大有维新气韵,定也不惮出游。想已游过西安吧,可指点几处名胜否?
信写好,如何投递?
六爷就想到了初见孙小姐的地界:城里的华清池后门。孙小姐常去洗浴,那应是传信的好地界。他叫来心腹小仆桂儿,吩咐其到华清池后门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