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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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提出公议之事,老太爷也会一笑置之。
三爷就想到了何老爷:何不将此议先传达给西安的何老爷,再由他上达老太爷?这样绕一趟西安,说不定能有些结果。这样学何老爷伎俩,三爷倒也很兴奋。
但他平素跟何老爷并无深交,只好给邱泰基写了一封信,请邱泰基将他的用意转达何老爷。信函口气平常,毫无密谋意味,只是未交字号走信,而直接交给私信局送达。
刚办了这件事,忽然就接到县衙的传令:美国公理会办理“教案”的总办大人,将于六月初八光临太谷,特荣请贵府康老贤达,届时随知县老爷出城恭迎。
去年拳乱时,几位公理会教士被杀,人家这是算账来了。所谓恭迎,不过是赔罪受辱吧,何荣之有?老太爷当然不能去受这份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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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洋人议和期间,德法联军一直围攻山西,所以议和案中当然要额外敲山西一杠。德法给山西抚台岑春煊的说辞是:山西教案太多,和局须另议,否则不罢兵。岑春煊怕晋省失守,不好向朝廷交待,也只好答应另议。
另议的结果,是在辛丑十二款条约之外,山西额外再赔款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这笔额外赔款还必须在德法撤兵之日付清!为急筹这笔罢兵赔款,仅全省票商就被课派了五十万两银子。当时因怕战事入晋,殃及祖产祖业,各家已忍辱破财。康家天成元是票业大号,出血岂能少?
拳民杀洋人教士是太过分,可因这点罪过,兴师讨伐在先,索赔巨款在后,还没有扯平?何况官府早将拳民中的凶手,追拿斩杀,抵命的拳民比被害的洋教士,不知多了多少倍!太谷被害的教士教民,已由省洋务局出面,隆重安葬。赔也赔了,罚也罚了,命也抵了,礼也到了,今来办教案者,不知还要如何,竟给如此礼遇,官府真叫洋人吓软了。
接到县衙传令,三爷和四爷商量后,决定不告知老太爷。老太爷年纪大了,又丧妇不久,容易借故推托。四爷的意思,就由他代老太爷去应差,康家无人出面,怕也交待不了官府。但三爷主张谁也不出面,因为有现成的理由:老太爷年迈了,贵体欠佳,出不去;我们子一辈正有母丧在身,本来就忌出行。身披重孝去迎接洋人,岂不是大不恭!
三爷就打发了管家老夏,去县衙告假。不料,县衙竟不准允。说洋人习俗不同,无三年守丧之制。还说,这次来的总办大人,就是十多年前最初来太谷传教的文阿德。他对太谷大户望族很熟悉的,康家不露面,哪能交待得了?
三爷听老夏这样一说,还是很生气:入乡随俗,这是常理。洋教士来太谷,岂能不顾我们的大礼?守丧之身,连朝廷都可以不伺候,准许辞官归乡,洋大人比朝廷还大?
老夏忙劝说:“我看县衙的老爷们也是不得已了,很怕大户都托故不出,场面太冷清。战祸才息,不敢得罪洋人。”
四爷也说:“我们也不便太难为官府。我就去应一趟差,你们都无须出面的。这年头,连朝廷都忍让洋人,我们也不能很讲究老礼了。”
但三爷还是说:“你们先不要着急,等我出去打听打听再说。尤其曹家,看他派谁出面,咱们再拿主意。”
还没等三爷出去打听,老太爷就传唤他了。进了老院,老太爷劈头就说:“你们都不愿去,那六月初八我去。”谁已把这事告给老太爷了?一想,就知道是老夏。老夏最忠心的,当然还是老太爷。
“我们不是不愿去……”
“不用多说,我就告你一声,六月初八,我去。”
三爷慌忙说:“我去,我去!大热天,哪能叫父亲大人去?”
“你怕丢人,我去。”
“我去。”
三爷说完,忙退了出来。他这才冷静细想:自己又犯了鲁莽、外露的毛病吧?也许四弟说得
对,这年头朝廷都不怕丢人,我们还能讲究什么!
他就对四爷、老夏说:“六月初八,我替老太爷去应差。”但四爷还是坚持他去:“我担着料理家政的名儿,我去也能交待得了,三哥就不用操心这事了。”
争了争,四爷依然坚持,三爷也就不争了。
六月初八,正是大伏天,知县梁大老爷备了官场仪仗,带领近百人的随员、乡绅,出城五里,到乌马河边迎接洋教士文阿德。四爷回来说,穿官服的老爷们,真没有给热死,补服都湿透了。
四爷也只说了天气热,至于场面如何,县衙的官老爷们巴结得过分不过分,陪着的士绅名流冷场没有,都没有提起。
三爷也就不再多打听,只问:“曹家谁去了?”
四爷说:“曹培德去了。”“曹培德去了?”
“不过,也就曹家。其他大户也跟我们似的,只派了个应差的人头,正经当家的没出来几个。”
曹家是太谷首户,不好推脱吧。但曹培德肯出面,还是出乎三爷的预料:自己还是城府不深?
文阿德到太谷不久,居然派了一个人来,向杜老夫人的不幸病故,致以迟到的哀悼。十多年前,文阿德初来太谷开辟公理会新的传教点,就结识了杜长萱及其女儿杜筠青。杜筠青年轻、高贵的音容笑貌犹在,人竟作古?
被文阿德派到康家来致哀的,不是别人,正是去年从被围困的福音堂逃脱出去的孔祥熙。他逃出来后,辗转到天津,投奔了主持华北公理会的文阿德。这次随文阿德荣返太谷,自然是别一番气象了。
不过这次来访,康笏南并没有见他。三爷见他时,也甚冷淡。本来不过是给洋教士跑腿,居然还想将杜老夫人与洋教扯到一起,三爷哪会给他好脸看?那时的孔祥熙,毕竟只是一个无名的本地小子,不是仗了洋教,三爷大概不会见他。
然而没过几天,就传出文阿德查办教案使出的几手狠招,似乎招招都是朝着商界来的。
头一招还是洋人惯使的索要赔款,要太谷专门赔公理会二万五千两银子。这笔赔款又在朝廷赔款和全省额外赔款之外!洋人算是尝到赔款的甜头了,从上到下,从军界到教会,都是银子当头,层层加码。
第二招就对准了富商大户,逼迫城里孟家“献出”孟家花园,给死难教士做墓地!城里孟家也是太谷数得上的富商望族,发家甚早,其祖上建在东门外田后宫的孟家花园,那一直是太谷头一份精致秀美的私家园林。这花园不仅亭榭山石讲究,占地也甚广。公理会居然要掠去做墓地,这不是要辱没太谷以商立家的富户吗?文阿德敢提出此种蛮横要求,惟一的借口就是在去年闹拳乱时,孟家有子弟交结拳民,纵容作乱。去年那样的拳乱,岂是孟家子弟所能左右!其实,洋教不过是想罢占这头一份秀美园林罢了。
第三招,更损了:提出要给遇害的洋教士和本地教民,重新举行隆重的葬礼;届时,上到知县老爷,下到各村派出的乡民,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富商名流,都得披麻戴孝去送葬。这更是要全县受辱,重辱商界!洋人葬礼中,难道也有披麻戴孝的习俗?
人们盛传,给文阿德跑腿的那个本地小子孔祥熙,在其中没少出主意。
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又一次失去了冷静。他飞身策马,奔往北村,去见曹培德了。
曹培德也是一脸愁云。他说,刚从孟家回来不久,孟家请他去商量对策,商量了半天,实在也无良策可谋。
三爷就露出一脸怒色,说:“偌大一个花园,也不是什么物件,你不给他,他能抢去?”
曹培德说:“文阿德那头说了,不献花园,就缉拿孟家子弟。你也知道吧,当家的孟儒珍那是个格外溺爱子孙的人,他一听这话就怕了。”
“去年拳乱时,也没听说孟家子弟出来怎么兴风作浪呀?围攻福音堂,有他家子弟在场吗?”
“听孟儒珍说,只是去看热闹,并未出什么风头。孟家子弟还交结了一位直隶来的张天师,曾在他家花园请这位天师练功降神,也是图一时热闹而已。”
“那位张天师,我领教过。那次提刀追进我们天成元,要杀公理会的魏路易,叫我给拦下了
。这个张天师,看着气势吓人,其实也不是什么拳首,一个疯癫货而已。交结这么一位疯天师,有多大罪恶,就得赔一座花园?照这么种赔法,全太谷都‘献’出来也不够赔的!”
“谁给你讲这种理?人家现在是爷,成心想霸占那座花园,借口还愁找?”
“那就拱手献出?”
“孟家当然不想献出,可官府不给做主,他家哪能扛得住?”
“文阿德不过一个洋和尚,知县老爷何也如此懦弱?”
“朝廷已写了降书,一个小小县令,叫他如何有威严?和约十二款,那还不是朝廷画了押的降书!再说,岑抚台也是想急于了结教案,对洋教会一味忍让,文阿德当然要得寸进尺。”
“这样欺负孟家,也是给我们商家颜色看吧?”
“公理会来太谷这一二十年,我们商界并没有得罪过他们。”
“但我们也冷冷的,对人家视而不见。”
“商家与洋教,也是神俗两家,各有各的营生,常理就该敬而远之的。就是对本土自家的神佛道,我们又如何巴结过?”
“在祁太平,正因为我们商家不高看它,才难以广传其教。公理会来太谷快二十年了,入教的才有几人?叫我看,文阿德这次揪住孟家不放,实在是有深意的。”
曹培德忙问:“他有什么深意?”
“趁此次朝廷都服了软,先给太谷商家一个下马威,以利他们以后传教。在太谷敢如此欺负孟家,以后谁还敢再低看他们?”
“三爷说得有道理!既如此,我们商界何不先给足他面子,或许还能救救孟家吧?”
“我也有此意。文阿德使出的这几手狠招,分明都是朝着太谷商家来的。头一招赔款,大头还不是我们出?霸占孟家花园不用说了,直接拿商家开刀。叫乡绅名流披麻戴孝,更是重辱商家!太谷的乡绅名流,除了我们,还有谁!人家既如此先叫板,我们只是不理会,怕文阿德更要恼怒。”
“三爷,我有个主意,只是不便说出。”
“到如此紧要关头了,还顾忌什么?说吧!”
“疏通文阿德的重任,我看非三爷莫属。”
“太谷商界巨头多呢,我有何功德威望,来担当如此重任?老兄别取笑我了。”
“三爷,这不是戏言。贵府的先老夫人杜氏,与公理会的教士有私交;你们的天成元也一向替他们收汇;尤其在去年拳乱中,三爷挺身而出,救过他们的魏路易。有这几条,三爷去见文阿德,他会不给你些面子?”
“前几天,文阿德也曾派了个姓孔的小教徒来康庄,给先老夫人致哀。就凭给我们康家的这点面子,哪能救了太谷商界?”
“三爷,他只要待之以礼,你就可对他陈说利害:你们得理得势了,就如此欺负商家,对以后在太谷传教何益?洋教不是尊崇宽恕吗?当此惊天大变,贵教若能以宽恕赐世,一定会深得太谷官民敬仰,商界更会带头拥护贵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