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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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个正经的举人回来。他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人来打扰,露出了满脸的不高兴。
除了这四位老爷,出来等着迎接客人的,还有康氏家馆的塾师何开生老爷和在德新堂护院的拳师包师傅,当然还有管家老夏,以及跟随着伺候老爷们的一干家仆。老爷们都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言声。仆人们的走动更是轻声静气,这就把气氛弄得更异常了。
到底是谁要来呢?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问,直到盛装的康笏南出来,也和大家一样,站在了假山后、仪门前,他们才真正起了疑问。
康笏南捐纳的官衔,是花翎四品衔补用道。他今天着这样一身官服出来,那一定是迎接官场大员。迎接官场大员,至少应该到村口远迎的。可老太爷盛装出来,却也站到这里不动了。大家都看出来了,老太爷今天的脸色很严峻,好像是生了气。
那是生谁的气呢?就要如此隆重地迎接官场客人了,怎么还能这样一脸怒气?是生即将到来的这位官员的气吗?那为什么还要请他来?这都不像是老太爷一向的做派。
一直贴身伺候康笏南的老亭,搬来一把椅子,请他暂坐。他坚决不坐。
那气氛就更可怕了。
幸好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明丽的阳光照到假山上,把那一份奇峻似乎也柔化了。从假山顶悬垂下来的枝枝蔓蔓,挂碧滴翠;山脚下的一池荷花,不但挤满了亭亭硕叶,三五朵新蕾也挺拔而出。天空明净、高远。
在这样美好的时光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终于有个仆人从假山前跑过来了。没等他开口禀报,老夏就急忙问:
“来了吗?”
“来了,来了,车马已进村了。”
坐的是车马,不是大轿,那会是何等大员?或许是什么大员的微服私访?只是,这时的康笏南依然是一脸的怒气,而且那怒气似乎比刚才更甚了。大家越发猜不出将要发生什么事。
盛装又盛怒的康笏南,移动到靠近仪门的地方,垂手站定了。老夏招呼何举人,挨康笏南站过去。之后,大老爷、二爷、四爷、六爷就依次跟过去,站定了。最后是包师傅、老夏、老亭。一字排下来的这个迎宾队列,场面不小,只是静默得叫人害怕。
大门外,很快就传来了车马声,威风的车马声。
车马停了,没有进大门。
除了康笏南,大概所有迎宾的人,这时都一齐盯住了假山:到底是谁要来呢?
先传来了太单薄的脚步声,不是前呼后拥,脚步杂沓,是孤孤单单的,仿佛就一个人。连个仆人也不带?
就是一个人,一个穿了常服的太普通的人,出现在假山一侧。如此隆重迎接的,就是他吗?大家还没有把这个太普通的来客看清,忽然就见老太爷躬了身,拱起手,用十分嘹亮的嗓音喊道:
“受花翎四品衔补用道康笏南,在此恭候邱大人大驾!”
老太爷用如此洪亮的声音,向这个太普通的来客报名,正叫大家感到惊异,就见这个邱大人忽然匍匐在地,扑下去的那一刻,就像是给谁忽然踹了一脚,又像是将一瓢水忽然泼到地上了。
老太爷依然做躬身作揖状,依然用洪亮的嗓音说道:
“邱大人你快请起吧,不用给我跪。你排场大了,该我们给你跪!”“老东台,康老东台——”伏地的邱大人,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邱大人你排场大了,出必舆,衣必锦,宴必妓,排场大了。”
“老东台——”
“邱大人,你今天怎么不坐你的绿呢大轿来?”
伏地的邱大人已在瑟瑟发抖,谁都能看得出来。
“你好排场,你就排场。你喜爱坐绿呢大轿,你就坐!”
“康老东台——”
“你想吓唬老陕那头的州官县官,你就吓唬。这一路回来,老陕那头的州官县官,有几家把
你当上锋大员迎接来?”
“临潼迎接没有?”
“潼关迎接没有?”
“到咱山西地面了,你该早报个信,我去迎接你邱大人呀!”
“老东台,老东台——”
康笏南甩下这一串既叫人感到疑惑,又叫人害怕的话,转身愤然离去了。老亭紧随着,也走了。匍匐在地的这位邱大人,抬头看看,惊慌不可名状。愣了片刻,就那样匍匐着跪地爬行,去追康笏南了。
管家老夏忙过去说:“邱掌柜,你不用这样,起来走吧!”
但那邱掌柜好像没有听见,依旧沿着石头铺设的甬道,张皇地向前爬去。
老夏回头说了一句:“各位老爷散了吧,散了吧!”就跟了去招呼爬行的邱掌柜。
几位老爷真还没有经见过这种场面,哪里会散去?他们不知道这是演的一出什么戏。
年轻的六爷就问:“这位邱大人,邱掌柜,他是谁呀?”
何举人说:“还不是你们家天成元票庄驻西安庄口的老帮邱泰基。”
二爷就说:“原来是咱自家驻外的一个小掌柜,难怪叫老太爷给吓成那样,够凄惶可怜的。
老太爷这样吓唬人家一个小掌柜,还叫我们都陪上,为甚呀?”
何举人冷笑了一声,说:“这我可不知道了。”
又问包师傅。他说:“我就更不知道了。”
2
这个可怜的人,正是天成元票庄西安分庄的老帮邱泰基。把驻外埠码头的分号经理称做老帮,这是西帮商人的习惯。老帮,也就如南方俗称的老板吧。只是这位邱老帮,在他的庄口却不是这种可怜人。他的优雅、奢华,特别是常常掩盖不住的那几分骄横,是出了名的。这次他遭老东家如此奚落,就是因为他的奢华和骄横有点出了格。
邱老帮是那种仪态雅俊,天资聪慧的人,肚里的文墨也不差。他又极擅长交际,无论商界还是官场,处处长袖善舞。凡他领庄的驻外分庄,获利总在前位。他驻开封庄口时,与河南的藩台大人几乎换帖结拜,全省藩库的官款往来,差不多都要经天成元过局,那获利还能小吗?他在上海领庄时,居然能把四川客户一向在汉口做的生意,吸引到沪上来做。近三年他在西安领庄,结利竟超过了张家口分庄。那个时代的张家口,是由京师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关口,俗称东口。那里也是天成元传统上的大庄口。
只是,邱掌柜太爱奢华了。康笏南说他“出必舆,衣必锦,宴必妓”,那一点也不过分。他享受奢华,也有他的理由。他能做成大生意啊,你不优雅华贵,怎么跟官场大员、名士名流相交往?但是,就像所有西帮商号一样,康家的天成元票庄也有极其苛严的号规。驻外埠码头的伙友,从一般伙计,到副帮老帮,分几个等级,每年发多少衣资,吃什么伙食,可支多少零用的银钱,都有严格的定例。做生意的交际应酬花费,虽没有定例,那也必须有翔实的账目交代。实在说,山西票号的伙友,那时所能享受到衣资、伙食、零用,在商界还是属上流的,颇受别种商行的羡慕。特别是领庄的老帮们,起居饮食,车马衣冠,那是够讲究了,出入上流社会,并不显寒酸的。邱掌柜他是太过分了,他的奢华,倒常叫一些官场大员自惭形秽。
西帮商号最苛严的一条号规,就是驻外伙友无论老帮,还是小伙计,都不许携带家眷,也不许在外纳妾娶小,更不许宿娼嫖妓。违犯者,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那就是开除出号。立这条号规,当然是为了给西商获取一份正人君子的名声,但更深的意图,还是为了生意的安全。早已把生意做大了的西商,分号遍天下。你把几万、十几万的老本,交给几个伙友,到千里之外开庄,他要是带了家眷,或是在那里有了相好的女人,那卷资逃匿的风险就始终存在。自从清廷准许山西票号解汇官款以后,为了兜揽到这种大生意,许多字号对请客户吃花酒也松动了。名分上是只拿优伶招待客户,本号人员不得染指,可一席同宴,你又怎么能划得清?风流雅俊的邱老帮,当然也很谙此道,做成了不少大生意。但也因此,出入相公下处,甚至青楼柳巷,他似乎获得了特许,有事无事,都可去春风一度。
邱老帮这样奢华糜费,又风流出格,其他码头的老帮能不知道吗?他们就常有怨言吹到总号大掌柜孙北溟那里。孙大掌柜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邱泰基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立马拿他执法,毕竟太可惜了;叫他改正,那又是秉性难移。大掌柜暂时只能不断调动他,三年换一个码头,不令其在一地久处。特别是不能派他到京师、汉口、苏州、佛山那种大庄口。
可这个邱泰基,他今年从西安庄口下班回太谷,路上又惹出了麻烦。
因他领庄的这一届账期,获利又丰,正春风得意。出了西安,就雇了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堂皇坐了,大做衣锦还乡的文章。轿前头,还有人骑马引道,俨然是过官差的排场。
那个时代,官民之间贵贱分明,就是在官场,什么样的官,坐什么样的轿,也有极严格的规定,稍有僭越,便是犯上的大罪。四人抬绿呢大轿,那是三品以上文职大员才配坐的官舆。他一个民间商贾,坐了招摇过市,这不是做狗胆包天的事吗!
过陕西,进山西,一路州县,一路驿站,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应对过去的,一直没有出事。过了平阳、霍州,又越过韩侯岭,已经进入太汾地面,眼看快到家了,却出了麻烦。原来在翻越韩侯岭前,邱老帮在仁义镇的驿站打了个茶尖,也就是吃了些茶点,歇了歇脚。这个小驿站的驿丞,是个获职不久的新手,他看邱老帮的排场和他本人的仪态,相信是官场大员。除了殷勤招待,还赶紧派人飞马往前站的灵石县衙通报:有上峰大员微服过境。
灵石的知县老爷得报以后,慌忙做了十分巴结的准备,又备了仪仗,率领一班随员,出城去迎候。辛辛苦苦等候来的,却是我们这位邱老帮,又不相识,你说知县老爷还不气歪了鼻子!虽说晋省商风炽烈,但在官面上,士、农、工、商还是铁一样的尊卑秩序,不管你天成元,还是地成方,商贾就是居于末位的商贾。出动官衙仪仗,来迎接一个民间商贾,那是大失体统的事。
盛怒的知县老爷,当下就把邱老帮拿下了。
消息传到太谷天成元总号,大掌柜孙北溟倒先在心里笑了:这一下,有办法治你邱泰基了。
灵石是个离太谷不远的小县,天成元票庄在那里没有设庄。不过,康家的天义隆绸缎庄,在灵石有庄口。孙北溟就亲笔给灵石的知县写了一封道歉的呈帖,满纸是十分的谦卑,十分的惶恐。又写了一张天成元的银票,作为孝敬知县大老爷的端午节敬,并注明可以随时到天成元或天义隆的任何庄口支取。然后,叫天义隆的大掌柜火急派人送往灵石庄口,令那里的老帮赶紧往县衙活动。不几日,灵石传回话来,知县大老爷不给孙大掌柜面子,节敬也不收,说是要将邱泰基解送汾州府。
看来,这位知县老爷是真生气了。解送到汾州府倒也不大要紧,天成元与汾州官场很熟,更好说话。只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