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金庸-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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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段誉一听,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应了句话,我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虚竹摇了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当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眼界忒也浅了?”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拍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头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望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一顿,又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站,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发软,左脚踏入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兵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也却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选自《天龙八部》第五十章《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一、你快乐吗?
“北乔峰,南慕容”,这就是江湖上盛称的两位青年才俊。两人都有高超的武艺,有着各自的追求。然而,两人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
乔峰有着豪迈豁达的气质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魄,又有强烈的民族气节。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的江湖人物,都对他无比尊敬。而为了救阿朱,大战聚贤庄,更是动人心魄。当智光和尚问他对当年武林人士雁门关大战契丹的态度时,他说:“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一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辨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知这项消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得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然而,他或许做梦都没想到,他所敬仰的这次义举,却是一次误杀,并且,杀的是自己全家。他也不会想到,他自己原来就是他所仇恨的胡虏。从此,他踏上自己的悲剧之旅。为了报仇,一掌误杀了自己的爱侣阿朱;为了对自己民族、君主的忠诚,一剑刺死了自己。“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剑,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自己的心口。”
一掌使得“塞上牛羊空许愿”,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情,从此走上了灵魂无法拯救的痛苦深渊;一剑“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同时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掌一剑,成了萧峰生命中永远不可言说的伤痛。其悲剧起源于多年前的雁门关大战,而直接的导火索却是一个女人的嫉妒。“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要什么?乔峰,我恼恨你不屑细细的看我,以致酿成这场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的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只须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世间之情事,多种多样。嫉恨对方,不惜把对方往悲剧的路上牵引,为的竟然就是让他能抱着自己看一眼。
慕容复为贵族的后代,虽然没落,但却依然有着雍容华贵的气质。为了复国的理想,他能舍弃一切,包括爱情。他心中始终想到的是他父亲对他的叮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尽管在旁人眼里,他的这种追求是很愚蠢的。正如王语嫣说的:“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经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念不忘着祖宗的往事?”他不学中国字,但是也不懂祖宗的鲜卑文。他就那么固执地一如既往地,为着心中的一个遥远的梦与理想去追求。即使,到最后,他所有愿望在现实中都破灭了,自己也疯了。在疯中,他仍然执著地实践着自己的梦想。这是一个为自己的理想,近似自虐的形象。不能简单说慕容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最后的悲惨结局,更多的是自己的一种权力意志的毁灭。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社会。从表面症候来讲,他与抱着街上走过的一匹老马痛哭流涕的尼采并无区别,也是一种生命哲学的彻底失败。
一个为了忠诚,一个为了理想,萧峰和慕容复都走向了人生的不归路。他们都不是汉族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却有着根深蒂固的汉族父权思想。或者说,他们都是有着深刻的“恋父”情结。这也是金庸小说男主人公一个普通的特点,一开始都没有父亲。父亲在这里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种别无选择、理所当然的决定与信念。正如慕容复把父亲的话当成自己存在的根据一样。这种寻父可能是去寻找一个具体的父亲,也可能是父性遗留下来的某种东西,可能是某种由父性衍生出来的忠君思想等等。胡斐失去了父亲,但他延续了父亲的相貌与豪情;郭靖没有父亲,他需要完成的是父辈为国为民的事业,杨康拒绝寻父,于是他毁灭了;令狐冲对岳不群的依赖与尊重,也是超过了普通师徒的关系。如此等等。金庸小说中的父性情结可能与香港文化的无根性有关。
在《天龙八部》中,父亲更是一种民族身份认同的象征。乔峰在中原生活三十多年,仅仅因为得知自己父亲是契丹人,立场马上就转了过来。他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朱说:“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然不知道,认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如不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这种个人的复仇在江湖世界里,无可厚非。但马上把自己过去所